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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罗亚安小姐:
你好!很冒昧突然写信给你,希望你接到此信的心情,仍维持一贯的平静安好。
此刻提笔写信给你的我,五年多前参与“失去亲人之心理辅导聚会”时,曾和你保持了将近两个月的密集会面。然后在不可抗拒的外力下结束聚会,伙伴们也失散。经过漫长的时间流逝,没想到在今天巧合相遇。
但是,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这并不是我们的第一次巧遇。
我不得不对你坦白:在我随着年老而逐渐模糊的记忆中,对多年前的场景仍旧有着奇怪的、异常执拗的清晰印象。不知是否因为那些聚会场合总弥漫着如同食物馊掉的难闻气味,进而在意识中产生了幽闭且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还是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竟在瞬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的惊骇,让这一切烙印下深刻的痕迹。
五年前,我在超市的公布栏上看见了那活动的消息。
活动消息的传单张贴在数张商品降价消息的下方,一张粗糙惨白的A4影印纸,看起来像是随意打上几行字般漫不经心,整体感觉隐晦黯淡得无以形容。但我对那公布栏匆匆一瞥,被标题“失去亲人之心理辅导聚会”之外的几行简述深深地吸引:
在您的心里是否从未遗忘过逝去的亲人?他们的身影仿佛如初地环绕在身旁吗?是的,没有人要求您遗忘或释怀,但是您需要更大的力量,帮助您走出这一切!
很普通的宣传字句。当时的我,停下约五秒钟看完这些话,没有多想,转身走出超市,骑着脚踏车回到家,感觉脸上冷飕飕的,格外刺痛。我疑惑地举起右手抚摸脸颊,发觉自己一路是空白着头脑,下意识地不断流着眼泪,狼狈地回到了家。我不得不承认,这些话轻易地掀开我心底隐藏多年的痛,让我转瞬间重新陷入自以为已经逐渐痊愈的伤痕里。
我的独生女安娜,在青春年华的十六岁那年,全身赤裸、面目全非地惨死在空旷的郊区草丛中。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也就是我四十五岁那年。安娜先是离家出走,继而失踪,然后在警方几乎要放弃漫长时日的搜寻后,被发现惨死在草丛中。
我在这里先把这伤痛搁下不提,因为多年前的心理辅导聚会让我们对彼此的伤痛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先来说说我们两人的巧遇吧。
五年前,定期在星期三晚上举行的辅导聚会,我记得是在街角城镇活动中心的地下室里举办。当时由社区的辅导中心做主,仓促地把邻近学区淘汰的课桌椅集中于此,很随便地清扫后就匆忙地举办了聚会。
我第一次参加聚会是在看见公告两天后,也就是同一个礼拜的星期三,似乎迫不及待地准时参加。为什么会那样急切呢?我在聚会后回到家,曾静下心来好好地思索过这个问题。
或许随着伤痛被撕开,在潜意识中渴望自己被救赎吧。
就在星期三的晚上,我做完晚餐,把饭菜工整地摆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给我先生后,便匆忙地骑脚踏车到达活动中心。我仍记得那天晚上,在我居住的S镇那条主干道上,一切都静悄悄的,除了呼啸过耳的风声。然而远方细琐的杂音却从寂静的夜里窜出,听起来就像海洋深处低沉的怒吼。
我到达活动中心后,推门进入前,在门口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跟随着小盏黄色壁灯以及墙上的指示,踏进右边地下室中。已经在房间中央围成一圈的成员全都回过头来看着门口的我。
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
我记得当天除了我们两人,还有另外三个人,一样面色灰暗地参与了聚会。尽管架在天花板上的灯光闪烁黯淡,空气里浮着一股浅浅的、不容易察觉的、但是只要有相同经历的人就可以直接望穿的悲伤气氛。就在这片漂浮着众多混乱气息的思绪里,你的脸颊与轮廓,在人群中对我发出异常的亮光。
我深深倒吸一口气,心想:是她!我认识那个女孩!我们在很久以前见过面,算是脑海中一个非常不乐见的熟人。
不管多么惨痛悲伤,我想你也应该忘不了吧!
我四十五岁那年,也就是距离现在十年前,当时警方通知我到警局辨识女儿的尸体时,你也在现场。现在回想起来,十年前在尸体旁边的你,与五年前在围成一圈的团体中的你,抬起头时的弧度与仰角,在我的脑海中,如同对照般一点都没有变。
我们的认识真的相当不愉快,那过程便是:你与我都坚信,躺在冰凉的银白色台子上,那具因发现太晚而全身被虫子和细菌毁损、且被饿狼秃鹫咬啮得难以辨识、勉强完整的发黑尸体,是你失踪多年的妹妹,也是我失踪多日的女儿。
我们都在对方面前流光了眼泪。
当时,站在那具令人心碎的尸体前,我们都希望也都不希望那是我们心里想的那个人。就这样,在警方缓慢的调查和同样进度缓慢的DNA检定结果出现前,我们两人互相微妙地依赖着也痛恨着对方。
我想你应该没有忘记那段难熬的时光吧。
就在认出对方后的短暂尴尬里,辅导中心的负责人从圈子中站起来,脸上堆满了笑容迎接我。这时想要转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这念头飞快转过脑袋,我暗自喘了好几口气,稳定下杂乱的心跳,随着负责人,假装镇定地坐到圈子里。我记得除了我们两人,其他三人分别是菲比、蜜丽安和凡内莎。
负责人杰森是团体中唯一的男性,三十出头,细长的双眼,肥厚出油的鼻翼上架着一副金框眼镜。肥胖的矮短身材,不分季节地总是穿着短袖衬衫,上面系了条很多皱褶的黑色领带。他老是一身浓郁的香烟臭味,仿佛他本身是一根人形烟斗,走近就可以闻到。他介绍自己是攻读心理学的博士,主攻项目为心理创伤领域。这位负责人在聚会中主导谈话的内容,引领大家对陌生的彼此说出伤痛,进而互相舔舐伤口。
老实说,他给我的第一印象相当不好。不是他不讨喜的外表,而是我的直觉。这个人根本没有过痛失亲人的经历,他只是照着从书上学到的知识,想尽办法用我们的伤痕来印证他所学到的学术理论。
后来证明我的直觉对了一半。之后再跟你说吧。
总之,我们在原本就复杂的心情下相遇。在两个月中,大约七次的聚会里,沿着辅导计划,大家逐渐地说出心里的伤痛。但时间毕竟不够,我的印象十分模糊,有些人说到一半便哭泣,哭到结束;也有些人支吾了许久,唉声叹气多过讲述内容,一切皆说得不清不楚。
就在最后一次聚会上,杰森告诉我们,这两个多月的辅导情况比他预期的还要好,但因为S镇的镇长决心重建这栋老旧的活动中心,短时间内又无法找到合适的地点聚会,便在与开始一样的仓促中,结束这种聚会。
我原本想与你继续联络,但是直到聚会结束,始终没见你私下向我示好。尽管我们在聚会上表面看起来总是非常热络,也是团体里坦白伤痛最多的两个人,但我仍旧无法得知你对我的真实想法,所以与你的联络便被截断了。
就这样过了五年。
提笔写信给你的一个多月前,我记得那天是初秋十月的午后,打开窗子看见外面的天空,是一片湛蓝的晴朗。天空一反多日的阴霾,呈现近日少见的清晰的蓝天白云。我当下决心出外走走,感受难得的暖和。
当我换上外出服,心情轻松地离开家门,踏上砖红色的长街,想要迈开脚步,融入这片晴朗的天气里时,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音乐,从我即将跨越的转角前方响起。
一批留着垂肩长发、绑着五颜六色的辫子头、穿着宽大的牛仔裤配搭着格子衬衫和涂鸦T恤的年轻人,看起来像嬉皮杂牌军,约十五到二十位街头即兴演出乐手,携带着喇叭与萨克斯风,间或有些吉他与贝斯,沿着S镇中央的马兰伦大道进行演奏。而围绕在他们旁边的人群,缓慢地跟着乐队的步伐,嘻嘻哈哈地行走。乐声从那个转角清晰地朝着我流泻过来。
这种音乐,我此生只认真听过一次,却希望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生命中。音符此时像被赋予了真实的形体,如同影片般一格格放大在我面前。
这是爵士乐,一般人记忆里轻松自由的爵士乐。却甚少人知道,爵士乐源于极端浓郁的悲伤。
女儿在十六岁那年,某天从学校回来后,坐在正费心打理晚餐的我身后,口气慎重地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葬礼上一定要放埃灵顿公爵、阿姆斯壮,或者是任何人演唱的爵士乐。
“什么!你说你有一天怎样?”其实我马上就听清楚了她说的话,但是仍旧掩盖不住她在我面前,在年老她二十五岁的母亲面前提起这晦气字眼的怒气,于是停下正搅拌沙拉酱的双手,提高声调地质问她。
“我死了,如果我死掉的话,葬礼上一定要放爵士乐。”她的声音充满着一股奇怪的坚定。
“你这小女生怎么回事!好好的说这些干吗?”我回过头,盯着坐在餐厅椅子上的她。那时正从厨房右边的窗子透进一道澄黄色的阳光,把她金黄的发色和无瑕得如同天使一样的脸孔,笼罩在刺目耀眼的明亮中。
“妈,你不要管嘛,就记住我说的这个小小心愿就好了啊!”
她语气不悦地低下头,打开她摊在桌上的一本小说专注地读着。我没有继续与她对话,心醉神迷地凝视着这个上天赐予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物,足以让我用全部的生命来换得的我的孩子。现在想起来非常讽刺,那时她的心里一定充满着无法言喻的悲伤,才会说出那种话,而我却在那种时刻,沉浸在拥有这孩子的甜美感觉中。
我想,那一刻,我与自己女儿的距离,远得如同没有边际的大海,远得让我无法想象。
在我准备她的葬礼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便疯狂地寻找这种陌生的音乐,也才明白爵士乐的起源。早年,美国与欧洲各地的黑人族群长期处在社会的低层,生活贫苦困顿,也饱受歧视,黑人们便认为死去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满足,所以葬礼上的哀歌全都是这种轻松愉快的爵士乐。
我明白后,心里的疑惑痛苦强烈得让我终日以泪洗面——我的女儿安娜,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会坚持这样的心愿?她不顾一切离家出走时,究竟遭遇了什么我想象不到的痛苦?在她的葬礼上,我忍着心痛照着她曾要求过的,请来一组小型爵士乐团,从灵车出发到墓园,吹奏出一首接一首的爵士乐曲。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认真聆听这些既快乐自在又让我全身发颤的爵士乐,它们不再是漂浮轻快的音符,而是生命中一个个充满残忍、困惑的烙印。
原本藏身在街头转角那支即兴演出的爵士乐团,正一一地从我面前经过,我居然无法动弹地当场蹲在地上,任由脸上的泪水疯狂滚落。环绕着爵士乐手的民众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他们大声唱着歌曲,双脚如同上了发条般跳着杂乱的舞步,喧嚣地经过蜷在墙角发抖的我。
这段时间没有维持多久,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在我听来如同地狱挽歌的爵士乐也越来越模糊,我终于睁开被泪水沾湿的眼眶,看清楚阳光撒在对面石墙上的橘红色印子,眼前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歪头看着对面蹲坐在地上的我,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悲怆的表情。我在泥沼的记忆里搜寻属于你的那块记忆,终于让我想起关于你我的巧合,同时我突然有种非常诡异的联想。我对着正走过来、蹲下、扶我起身的你,有种正在照镜子般莫名其妙看着小我将近两轮年纪的孪生姐妹的感觉。
“葛罗莉,好久不见。”
这是我们五年后再度相遇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证明了我老朽的脑袋关于你的记忆没有出错。你靠近我,脸上堆满了善意。
“谢谢你。”我随着你的搀扶,勉强站起身来靠在石墙上。
后来我们并没有闲聊多久,只是客套了几句问候的话,仓促地交换了通讯地址,转身离开对方的生命。
罗亚安,在你看到这封信的尾声,我只想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总在我生命里最脆落的时刻意外出现,并悄悄地给我某种奇异的支撑力量,给我这对生命已无所求的老迈老妇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
把最美好的祝福给你
葛罗莉
199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