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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来得悄无声息,倒是连绵不断的雨水反复提醒时间流失。
城市里的桥梁弓起脊骨,钢筋外张似鸟怪撑了翅膀。目之所及都灰蒙蒙的,锦官城一旦入秋,天气难得放晴。
水汽蒸腾在参差不齐的建筑群间,高空俯瞰有如一张大口,吞噬着不断流动的生命体。
秋天是个无比矛盾的季节,意味着收获一切,也意味着一切走向凋零。
魏北和单伍见了最后一面。不是字面的最后一次,是指他终于决定要结束这种不对等的关系。
自从上次两人车震被沈南逸撞破,魏北许久没有联系五哥。不是因为尴尬,也不是因为愧疚。他冥冥中感觉有什么在变化,他的知识面还不足以从心理学上找答案,仅仅是告诉自己,不能再如此下去。
不管是被单伍按在身下,还是自己坐在对方身上。无论怎样,都太怪异了。魏北不说肉体忠诚那一套,否则就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简直讽刺得令人可怜。
他只是不想再进行这样的交易罢了。随着他和沈南逸的合约终止,魏北发觉,通过“性”交易来获得酬劳的日子,也应该就此结束了。
见面那天,单伍一直面带笑容,那种惯常的儒雅的笑容。魏北提出结束,他点头说好。魏北说钱以后会还给他,单伍依然点头说好。
他从始至终表现沉稳,沉稳得像在谈一场生意。如今买卖不成仁义在,眼前的小孩哪怕是耍着性子跟他说从此不见,单伍也只会笑着说好。
结束时,单伍对魏北说,年底他会带魏囡去美国。
魏北问,旅行吗。什么时候回来。
单伍说不回来,那里有很好的教育资源。他们将很长一段时间,几年甚至十几年不再回国。
魏北懵了。
当天懵住的还有魏囡,谈事时她在另一个房间看书,临别前单伍才告知他们。
魏囡牵着魏北的手,问哥哥美国是不是很远。魏北没有回答,单伍告诉她确实很远。
大概有两三秒,魏囡咬着下唇,咬得留下一根雪白的压痕。她脸色偏灰,肩膀开始不住发抖。很快眼睛也红了,却努力睁着不要泪水滚落。
魏北吓得不行,赶忙蹲下问她怎么了。囡囡,你说话。囡囡你说话。
魏囡确实一个字也吐不出,她微微张开嘴,从胸腔中滚出来的声响是嘶哑抽泣。堵不住,温热液体从泪腺里滚落出来时,完完全全无法抑制。
哥,哥哥。魏囡的声音太小了,细碎得堪比秒针转动。她说,哥哥,你别不要我。
她说,哥哥,我不想走。我不走。
魏北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不走,还是说你要听话。他知道魏囡就是太听话,所以才压着没有嚎啕大哭。她不想惹得新爸爸不开心。
而魏北又说不出不走,单伍可以给她的东西,他给不了。他呆怔片刻,忽然一把抱住魏囡。
这怀抱犹似鼓励,又或许太过温暖令人安心。魏囡蓦地放声大哭,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认识撕心裂肺这个词,却不知道其意思。魏囡只晓得心里太难受太难受,她抓着魏北衣襟,似井洞中抬头仰望的人,哪怕垂下一根蛛丝,她也要奋不顾身地抓住。
魏北的肩膀被眼泪打湿,他徒劳地抬头看向单伍,男人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抽烟,冷静得过于漠然。
魏囡始终在他怀里,胡乱讲着话。她说囡囡不要走,哥哥别放弃囡囡。哥哥别不要我,囡囡长大了。
囡囡不会再花很多钱,我们不治病了好不好哥哥。我们不花钱了。哥哥别不要我,哥哥。
囡囡会听话的,囡囡也会做家务了。囡囡不去上学了,囡囡认识字,囡囡不想去上学了。
哥哥。你别不要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哥哥。
一字一字敲在魏北心上,更似一字一字敲在魏北的脊梁骨上。它们像一把小锤子,凶猛地、拼命地撞击骨头,定要使他弯腰使他粉碎。
魏北恨不得把魏囡揉进怀里,又怕过于用力使对方疼痛。他愣了半晌,猛然回神般不断安抚,囡囡不走。哥哥在,哥哥会永远在。囡囡别怕。囡囡别怕。
那天单伍抽完一支烟,戳灭烟头就走了。他看了眼魏北,再看一眼由衷喜爱的魏囡。
他摇摇头,终究是个小孩子。单伍说的不是一人,而是他们。他抖了抖外套,依然优雅有礼地叫来服务员结账。
如果后悔了,想让她跟我生活,再联系。单伍说完离开。
王克奇让魏北去试镜,海选场里人来人往,几乎圈内各个层级的演员云集。魏北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大牌演员,也不算很近,对方身边簇拥着经纪人与保镖。
别羡慕,等你红了也这样,和魏北同样来试镜的小演员如是说。
其实不少人对魏北很有印象,虽然年中在网络上线的“倡人与皇帝”那部电影没有翻起水花,且很快遭到下架处理。但在圈内,已传开许久——有个出道几年的新人演员,那他妈演起戏来真叫一个疯,也真的特别狠。气质太狠了。
旁人不知,男一早已内定。魏北晓得这个角色十有八九非他莫属,可等到试镜时,依然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不敢有半点松懈。
王克奇与副导演并肩而坐,饶是王导对魏北的现场演技早有领教,也没忍住在他表演结束时呱唧呱唧鼓掌。副导演的反应更强烈,差点踹了椅子建议外面排队的演员收拾东西回家去。
起初魏北以为会遇上辛博欧,按理说那人的胜负欲并不低。就算当初在饭桌上没能赢得机会,今天再来试一试,也未免不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魏北其实很乐意与辛博欧公平地、正面地竞争。在他们的领域里,堂堂正正地对一次戏。
但见面后能说些什么,魏北不清楚。每每思及辛博欧,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沈南逸。想到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将成为他们的爱巢。
魏北揉了揉胸口,等待王克奇结束工作。王导打算带他见一见剧组核心人员,包括编剧、投资人。
不过出手最阔绰的那个人不会来,王克奇按照约定,不会告知魏北。
晚上聚会时,魏北依然端端正正坐着。王导发话,这是健康局。无论脑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今晚也得憋着带回去。别提什么睡演员、嫖小姐,王克奇和沈南逸相识多年,还不打算亲手了结兄弟情。
试镜结束没多久,网上通稿就出来了。王克奇下一部大制作的电影男主,居然是个默默无闻的新演员。一时舆论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好事网友顺藤摸瓜,扒出魏北的黑历史。
各种限制成人片、基V,瞬间霸屏。言论再次分几边,有人讲王克奇怕不是睡了人家,连拍三级片的都要。有人讲魏北其实演技不错,万一是颗新星,别遭埋没了。也有纯粹吃瓜群众,毕竟路人不下场,下场非路人。纯粹看稀奇。
魏北由于有张令人过目难忘的皮囊,流言四起还挂了一两次热搜,许久未曾投入使用的微博大号竟慢慢开始涨粉。
霍贾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嚷嚷着北哥你终于要火了。快他妈起来营业!
会不会火,魏北目前不知道。但他并不喜欢被当做话题的感觉,不喜欢没有作品却被人议论的感觉。处在话题风口浪尖时,魏北没有发任何一条微博。
王克奇觉得他将来是个人物,沉得住气有前途。
魏北要去拍王克奇的戏了。这事儿传到魏囡耳里,她没什么大导演大制作的概念,只晓得身边护士姐姐都在议论,说她以后就是大明星的妹妹。
可当明星的妹妹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魏囡打电话问魏北。
魏北说,不会的,囡囡做囡囡就好。
魏囡笑了笑,那哥哥是要去拍戏了吗,什么时候走呀。
很快了,魏北说,哥哥拍完就回来。
天色昏暗,白昼犹似夜晚。入秋后玉兰树叶变黄,在隔壁银杏金灿灿的衬托下,显得尤其郁沉。这树似人,垂危时顽强得要命,日子安逸起来倒容易生病。魏北经过花园时看见玉兰树,顺道给别墅区管家打了电话,叮嘱以后记得找人上门输送营养液。
可要好好活下去啊。魏北与玉兰树面对面站着,他如此想。
魏北近期忙着看房租房,忙着收整衣物。临到头时才发觉,他实在是没什么好收拾的,连一个24寸的行李箱都塞不满。简单的日用品可带走,属于自己的衣物也并没几件,许多东西可留可扔,最终魏北将它们全扔了。
不属于自己的,带走也没什么意思。
他开始频繁做梦,梦到儿时破烂的小巷,他曾每天坐在门口等爸爸回家,始终没有等到。梦到奶奶泼辣的骂街姿态,但在梦里是如此可爱。也梦到第一次和沈南逸做爱,地板玻璃都是冰凉的,他能记得当时的声音、气味,好似真的回到那个场景里。
从梦中惊醒的感觉并不好受,有点像慢慢从茧里抽丝。魏北很怕自己分不清现实与记忆,半夜坐在床边,不断地掐捏着自己的大腿。翌日穿裤子时,总能瞧见新添的淤青。
这些梦混杂着记忆,能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魏北睡不着,便起身在大宅内游走。这是他生活四五年的地方,大到走完这房子需要多少步,小到客厅的吊灯有多少颗水晶,他全都记得。
魏北曾试图忘掉,但无法。那些片段长了脚,跟着他的步伐黏在跟后。他可以随意说出沈南逸的某本书在书房哪面墙,哪一排,第几本。封面是什么样子,内容是什么。他可以精确告知别人家里共有多少盏灯,换过几次灯泡。他记得花园里所有植物的生长期,包括某年某季某种花开了几个花苞。
这些都深深扎根在他记忆里,魏北披着外套从一楼走到顶层,再下楼去书房。以前这个点儿,沈南逸或许在写书。
最近他忙得不行,据说新杂志开始筹备了,凌晨四五点也不见回来。
魏北拉开书桌抽屉,数了数里面的药膏。沈南逸的腱鞘炎大概半月发作一次,剩下的数量足够撑到明年。他写了张纸条,压在最后一盒药膏表面,提醒他以后记得叫辛博欧去买。实在不行,就给管家打电话。
书房的窗户开着,魏北站在床边抽支烟。他学着沈南逸的模样,带了点邯郸学步的可笑。他撑着窗台吐烟雾,低头去看花园。曾有无数个夜晚,魏北跳舞回来时,总会在树下伫立片刻。他仰望这扇窗,仰望倒映在玻璃之上的沈南逸的影子。
或许以后没机会了,魏北想。
他哼着歌,瞧着窗外淅沥小雨。细细密密,雨丝恰似素描最基础的排线。魏北将手伸出窗外,水花拍在他指尖,湿润烟头。
那一点猩红,没多久便黯淡了。忽地,魏北心脏有点疼。
天气好转时,魏北去养老院见了奶奶。老人神志不清,这回是彻底记不住了。她看也不看魏北,只询问看护,她的孙子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家。
看护说快了快了,您孙子就在路上。您先吃饭,吃完就能回家了。
奶奶说,我吃过了,我不吃。
看护急得团团转,您早饭都还没吃呢,您吃饭。
我吃过了。奶奶说。
魏北站在病床边,感觉身体发凉。他不可遏制地抖了几下,红眼眶。看护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魏北拉到一边去。
你别太放心上,老年痴呆就这样,没吃说吃过,吃过说没吃。看护说,你看开点。
魏北不知该问什么,只说您再叮嘱下奶奶,一定要她吃东西。不吃东西不行的。
我们当然知道不行啊,看护说,但我们跟你交个底。
魏北心脏突突跳,太阳穴也突突跳。
看护说,你奶奶可能没多久时日了。
那天下了一场暴雨。魏北一路淋着走回去。
到家时,浑身湿透。沈南逸在家。
应酬多个时日,两人不曾照面,沈南逸在书房,刚脱下西装外套。魏北什么话也不说,直接走进去。他走到沈南逸跟前,脸色发白,嘴唇也白。
他头发湿漉漉的,衣服裤子也湿透。沈南逸低头看他,眼神发暗。魏北忽地抓住男人,猛地就吻了上去。他吻得毫无章法,吻得慌乱且恐惧。
沈南逸没有推开他,只一手揽着他腰,一手轻轻拍着他后背。足以焚烧一切理智的欲,在两人骨头缝里起承转合。
死宽的书桌衬得魏北肌白如雪。沈南逸忍到如今,熊熊烈火终于熔断他的理智线。眼前的年轻人红着眼,鼻尖也是红的,舌尖也是红的。简直要了沈南逸的命。
潮湿、温热,紧紧包裹。沈南逸像鱼,在魏北这缸无垠的水池中摆尾。书桌摇得不断运动,摩擦在地板上嘎吱作响,极其刺耳。
可他们压根不管,像两只发了情的野兽,撕咬着,占有着。
魏北无神地看向窗外,秋天难得下一场大雨。直接从天幕开了条口子倾倒下来,似他淌出的淫乱液体,把沈南逸浇了个湿淋淋。
喘息平缓时,书房里黑透了。两人胸膛起伏,不说一句。
沈南逸抱着魏北回房,他把年轻人放床上,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沓文件。沈南逸将文件扔在魏北脸颊边,转身走了。
他关上门时,魏北慢慢爬起。他开了床头灯,翻开第一页,接着瞪了双眼连续翻动。
魏北觉得更冷了。这里头是给魏囡转病房的收费单、申请学校手续、包括他自己的病历。
沈南逸什么都知道了,且帮他们做了最好的安排。即使魏北不知他从哪里得到消息,但他现在很清楚,他唯一的那点秘密,如今在沈南逸面前也透明了。
翌日,秋季细雨无绝期。
魏北发了高烧,大病一场。他想哭,却没哭出来。
半月后。
在辛博欧回来前,魏北搬了出去。离家那天,沈南逸没有送。他亦没有去道别。
平静得好似魏北只是出门买菜。
就好像他终究会回来。
当天晚上,魏北应邀去BlueBar暖场。他站在舞台中央沉默半晌,直至酒吧里安静下来。散座、卡座、连带舞池里的人都看着他。
他们翘首以盼地看着他。
魏北试了试话筒,有些艰难地张开嘴,他清唱出一句:“他不爱我”
可下一句,他就不敢唱了。于是又换了歌,唱:“也许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没逃脱”
但没有人紧抱他,没有人小声说多么爱他,于是也不唱了。
几经停顿,他忽然笑了笑。魏北拿着话筒,对台下客人说:“我给大家唱首《烂泥》吧。”
魏北不知道怎么回事,唱着唱着眼睛就红了,唱着唱着声音开始颤抖,调子也跟不上了。他后知后觉,鼻子发酸。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转,眼前灯光模糊一片。
他再也唱不下去,哽咽着说声抱歉,冲下舞台。
那天霍贾给他打电话,说北哥,你忘了沈南逸吧。这老王八蛋不值得,我操他妈的!
魏北捏着啤酒罐,轻声说,霍贾,我忘不了他的。
我没法忘记沈南逸。
我有超忆症。
他记得很久以前,哪怕很多年后,他也能记住现在的每一个当下。
他会一辈子都记得沈南逸,记得这个在他生命里蛮横走过的男人。记得他带来的痛苦、折磨,记得他带来的欢愉、快乐。
这种记忆想忘却都不行,它们野蛮地扎了根,吸血作养,还要长成参天大树,以便往后一次次重复在他梦中播放。
魏北不怕忘不了,反正这么多年,他就是如此过来的。
为什么要忘记。不好的人生经历,就都应该忘记吗。难道不曾被爱的伤痛,都应该忘记吗。
难道深刻地记着那份叫人清醒的痛苦,却在未来依然敢踩着爱情的刀锋走下去,不是对人生最大的礼赞吗。
他知道爱很痛,他记得,但他依然爱了。
魏北哭着唱烂泥的时候,他就明白他爱了。
窗外大雨哗啦下。
沈南逸坐于书房,提笔给书写下结尾。
——他与他互相看着,他们都很好,但事情依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没有车祸、没有死亡、没有一切外界因素的干扰。他们的选择都是对的,可依然阻止不了冰川轰塌。
——雪原里的风猎猎作响,他知了他这一生的悲剧。
——他终于痛失所爱——
《次要艺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