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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举足轻重的人大多被顺帝带去北乡了,少了那些争奇斗艳,勾心斗角,好像连空气都沉静许多,不再那样焦躁不安。
阳光很好,老学傅的声音慢悠悠的,杪冬昏昏欲睡。
杪冬不喜欢念书。
虽然每年去北乡避暑时,顺帝都是轻飘飘的一句“太子还是跟着学傅学些东西吧”将自己独留宫中,不过杪冬知道顺帝是不在乎自己的学业的。
他只是想告诉大家太子并不受宠,安抚一些人,激怒一些人,再由着那些朝臣宫妃明里暗里做出些什么动作——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当中。
其实杪冬一点也不想去北乡,只是对那个念书的理由实在有些怨念。
“到底是谁造谣说父皇要回宫的啊……”他咬了咬筷子,低声嘟囔着。
“阿弥陀佛,”小园子边拼命往嘴里塞东西,边鼓着圆嘟嘟的脸说,“得亏那个放谣言的人……殿下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那老学傅折磨至死了!真的!”
杪冬歪过头去看着他笑,一直沉默的无赦忽然开口问:“殿下没去黎县吗?听闻二殿下去了黎县。”
“唔,”杪冬点点头,“我在黎县见过庄季,甫子昱在那边不会有危险。”
“是这样……”无赦手里的筷子顿了顿,低头的时候嘴角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嘲讽。
夏夜的天空着实漂亮,那些星星像碎开的钻石,在深蓝的夜幕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杪冬睡不着,于是戴上人皮面具跑出皇宫散散步。
其实他是常常睡不着的,自从中了“千丝凝”,那些让人难以忍耐的寒冷就如附骨之蛆,总是追随着夜幕悄悄降临。
一旬大师说过,“千丝凝”没有解药。
那个时候,以甫子阳的年纪来说还只有九岁的杪冬只是抬了抬眼,然后不怎么在意地“哦”了一声。
在遇到流筠之前,在被流筠知晓自己身中“千丝凝”之前,杪冬对于活到十几岁就死去并没什么太大感想。
他知道顺帝和甫子昱是不会放任自己活过二十的,因为二十那年的成人祭礼神圣不可侵犯,皇子们将在那天选择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向,并需得到帝王的认可与祝福。而以太子的身份参与祭礼的人,才是帝王在天下百姓面前所承认的正统储君。
所以二十岁那年,甫子昱定会以太子的身份举办祭礼,而作为废棋的自己,或许早就不知以何种方式死掉了吧。
后来流筠说他可以试着制出解药,杪冬也只是笑着问了句:“真的吗?”
他其实只是顺着流筠的话问问而已,并不需要答案。那样的毒,解得了也好,解不了也罢,都没什么关系。自从周皇后死后,杪冬本就不多的喜怒又淡了些,他一直在做的,也都是死去的打算。
大概呢活到十七八岁,秦家权势基本瓦解,甫子昱在宫中稳固根基,顺便揭开身世之谜,被众人拥上太子之位。
然后自己毒发身亡,留给大家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不用愧对母后临终前的委托。
这样的一生,连遗憾都没有。
几颗石子骨碌碌滚到脚边,思绪到这里就断掉了,杪冬停下脚步,听见空气里传来刀剑碰撞的尖锐声音。
黑漆漆的树林里有人在打斗,人数多的黑衣众人显是占了优势,被围困在中间的那人似乎受了重伤,逐渐不支。
枫山位于城郊东面,是个地势险要的偏僻山头,平日里极少有人找来,却不知为何会成为江湖人暗地拼杀的钟爱场所。
杪冬想要转身离开,薄云却忽然散开来,那张在月光下忽然清晰了的面孔成功地顿住了他的脚步。
大叔?
黑衣人发出致命一击,来不及考虑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杪冬急忙掏出怀里的迷弹,朝那边狠狠一掷,砰的一声,烟雾四溢。
淡紫色的烟雾有使人暂时失明的作用,杪冬趁乱救出青衣人,架住他的胳膊展开身形逃走。
下一瞬,冰凉的剑锋抵住他的咽喉。
“谁?”青衣人的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以及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杪冬。”杪冬回答,然后边展开阵法的步形边想着不知大叔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好在青衣人是记得的,脖子上的剑不一会儿就移开了。
杪冬抿抿唇,继续带着青衣人一路飞奔。
迷烟的药效渐渐消退,杪冬的轮廓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青衣人侧头看着他认真的眼眸和微微蹙起的眉,不知为何嘴角就勾起点笑意。
“要带我去哪里?”青衣人凑近了杪冬的耳朵问。
温热的气息在耳侧辗转,杪冬不适地偏偏头,回答说:“一个安全的地方。”
“哦?”青衣人不置可否,杪冬回头看了眼他染血的衣袍,又皱了下眉。
“马上就要到了。”说了这句后,他闭口不言,只是不断地加快飞跃的速度。
在几乎找不到方向的山林里绕了几个莫名的圈,总算看到那个挂有“枫山”牌匾的小院。杪冬松了口气,把青衣人安顿在床上,然后熟门熟路地翻出药膏和布条,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好。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杪冬垂眸看着还在渗血的伤口,言语里有些担忧。
青衣人低笑一声,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杪冬看他一眼,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问:“只有大叔一个人吗?未矢呢?”
“他有其他事要做。”青衣人的语气淡下来,似乎不愿谈,杪冬点点头,也就不再问。
杪冬不说话,青衣人也不说,却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杪冬被盯得有些不舒服,有些局促地扯开话题说:“刚才,挺危险的……”
杪冬转头看向窗外,青衣人盯着他细长的脖子,忽然起了逗弄的心。
“杪冬担心我?”他扬着眉,慵懒的语气里带着些调笑。
杪冬“啊”了一声,那个声调含糊不清,不是升还是降,是肯定还是否认。
青衣人就当他是肯定了,开始调动措辞描述那场厮杀。省去了前因后果,轻描淡写里还是透出了险恶的阴谋与入扣的危机,以及青衣人漫不在乎的骄傲与不屑。
杪冬心不在焉地听着。
月色很好,他看见盈盈月光顺着窗棂洒进来,暗自沉浮,忽然就笑了起来。
“有人对我说,无论是谁受伤了,总会有人为他难过。”
月光如纱雾般,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杪冬恍然间看见那个小小的自己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家,素手忙脚乱地为他上药,一脸心疼。
她说『无论是谁受了伤,总会有人为他难过』
『杪冬受了伤,我会难过』
然后倔强孩子的心防一下子就被打开,他趴在素怀里,头一次为无处诉说的委屈哭得泪流满面。
那样久远的记忆了,杪冬却觉得仿佛仍在昨日,似乎伸出手,还可以碰触到那时候萦绕在素身边淡淡的香水气息。
月亮大概是被云遮住了,光线稍稍暗下去些。
他回过头,正对上青衣人幽深的眼,于是又笑了一下,说:“为了那些会难过的人,大叔还是小心些……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吧。”
青衣人坐起身,摸了摸杪冬的头。
他忽然有种冲动问——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不过却终究没有问。
这样的问题太突兀,他有种直觉杪冬不会撒谎,而那个答案不会是自己想要听的,所以,还是算了。
杪冬趴在床沿睡着了。
他拒绝了青衣人睡到床上去的好意,固执地以一种并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床边。
他说床太小了,会压着大叔伤口的。
他说我就在这边,大叔疼得难受了就推我一下,我陪你说说话会好一些。
轻柔的语调,干净的眼眸,那种理所当然毫不造作的体贴,会让人心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起来。
顺帝的手指绕着杪冬的发旋轻轻转了几个圈,然后停下来。
杪冬没被吵醒,他睡得很沉,呼吸却极浅,给人一种不想再醒过来的感觉。
顺帝低笑一声,抛开脑海里莫名奇妙的念头,凑过去打量杪冬睡着后特别乖巧的侧脸。
在数次漫不经心的会面中,顺帝勉强记得甫子阳有一张最多只能算清秀的面孔。他在杪冬的人皮面具接口处慢慢轻拂,手指停顿良久,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真难以想象,这个少年会是朕的儿子。
顺帝叹口气,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