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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被挂断的那一瞬间,文珂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差点静止了。
这已经不是源自任何理智的思考,他从韩江阙的语气、从韩江阙异样的话语里,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这是出于一种生物面对灭顶之灾的本能颤栗。
文珂几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慌张过,他靠在电线杆上,疯狂地给韩江阙自己的手机拨电话,可是一直都是无人接听。
文珂紧紧握着手机听着忙音的时候,好像也能同时听到自己胸口“扑通扑通”的打雷一样的响。
蒋潮刚把车子从停车场开出来,他隔着车窗看到文珂的神情时也吓了一跳。
Omega的脸几乎全无血色,这样的寒冬时节,鼻尖上竟然还坠着好几滴汗珠。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蒋潮走出来低声问。
文珂扶住车门:“韩江阙他、他,我……”
他一说话,才知道自己声音抖得有多厉害,说出来的音节都连不成句子。
“你得冷静下来。”
看到文珂惊慌失措的样子,蒋潮的眼里也闪过一丝凝重的神色,但随即还是马上沉声说:“刚才是韩先生给你打的电话吗?他怎么了?”
或许是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文珂在混乱中定神了一点,他低声说:“是他打过来的,但是他很奇怪。”
“哪里奇怪?”
“他的话……很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没法说出来,含含糊糊,而且很着急。他让我——不要忘记他。”
文珂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情势前所未有地危急,在这种时候,他必须要抛下所有的慌乱。
他的思绪几乎是在用强开机的形式,迅速地运作着,重新回忆着、整理着刚才那通电话。
当时,尽管他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但是韩江阙第一句话,就是:“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样险峻的情况,才会连一句话的时间都要这么急切?
而韩江阙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是:“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忘了我们爱情里的时间——我对你所有的爱,都在那里面,不要忘记我。”
这是一句太奇怪的话,从头到尾都奇怪。
“爱情里的时间”,这个句式,根本就不会出现在韩江阙的日常表述里。
表面上看起来这当然是在告别,可是韩江阙为什么要告别?
他们马上就要迎来最后的幸福了,韩江阙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匆匆和他告别?
听到文珂的复述之后,蒋潮的神情一下子有些变了:“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挂了电话?他自己挂的?”
文珂和蒋潮对视着,那一瞬间,他们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铁青。
答案——
呼之欲出。
那是让文珂浑身都近乎结冰的答案。
韩江阙被挟持了,韩江阙正面临着生命危险!
他摇晃着扶住车身,然后猛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厉声道:“蒋潮,你现在就打给韩战,问问他们韩江阙是不是还没到H市?”
蒋潮一个字也没说,点了点头就坐进驾驶位,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拨通电话。
而文珂也在同时在给卓远反复拨打电话,而那边始终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已经快疯了,想把手机扔出去,想要嘶喊,像是有一头绝望的野兽要撕扯开他的胸腔冲出来。
电话那一声声的“嘟”音像是石头落进了大海,让文珂的心跳都在往下沉。
而一旁的蒋潮这个时候也转过头,对着文珂摇了摇头:“韩先生今天根本没有回H市,他们也联系不到他。”
“砰”的一声,文珂红着眼睛,一拳狠狠砸在了车窗上。
他失去了所有的线索和头绪。
他救不了韩江阙。
文珂睁大眼睛,死死地凝视着车窗外面的天色——
隔在锦城前面的青山悄然被皑皑雪霜覆盖,一切都是刺目的白色。
车子里是一片足以让人窒息的死寂,连时间都因为绝望而静止了,每一秒都被无限地拉长、拉长,像是在沼泽里沉没的过程一样漫长。
蒋潮握着方向盘,眼神仍然带着一种不甘的茫然,喃喃地说:“韩先生为什么要说那句话?真的只是要告别吗?”
文珂忽然一个激灵——
不,韩江阙绝对不会和他告别,因为告别就是放弃。
他记得韩江阙在拳击台上的样子,他记得韩江阙漆黑执着的眼睛。
不用任何理由,他就是知道——
韩江阙不会就这样放弃。
韩江阙是会为了他们的幸福,战斗到生命中的最后一秒的人。
韩江阙是在求生!
如果只有说一句话的时间,韩江阙会用什么方式来暗示他?
文珂出了一身的汗,他攥紧了手机,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那句话,那在脑中电光火石的几秒钟,其实就是生死较量,每一秒的流逝,都是韩江阙生机的流逝。
不要忘了我们爱情里的时间。
爱情、时间……
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文珂手机的屏幕忽然亮了,是末段爱情app的系统提示。
就在文珂想要把提示滑上去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像是有一股电流从他身上迅速窜过,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和远在百里之外的韩江阙的灵魂深沉地共振了起来。
他们的爱情,指的是末段爱情啊!
而时间,时间……
时间指的是末段爱情今天上线的时间胶囊!
答案就在这里!
那一瞬间,是文珂这辈子第一次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正在降临。
他整张脸都变得通红,猛地坐直了身体,打开手机王静临拨通了电话:“静临,是我。你知道韩江阙在末段爱情的账户吧?你现在就去服务器,帮我查一下,看看他有没有上传时间胶囊?”
蒋潮也紧张地凝视着文珂的脸,那几秒钟,无论是对于他还是文珂,都无比漫长。
“对,就是这个——他、他真的上传了?里面有一个自动上传的时间胶囊?”
听到王静临的答案那一刻,文珂的声带都因为激动而痉挛了一秒钟发不出声音,他抓紧了手机,颤声道:“是、是的!我现在就要,马上发给我。”
调出时间胶囊只花费了几秒钟的时间。
今天是末段爱情时间胶囊活动的正式上线日,但是在晚上文珂的发布会之前,还只有几个有限的内测账户有权限使用这个功能,韩江阙的账户就是其中之一。
收到音频文件之后,文珂用外放模式点击了播放。
“小珂,早上好。”
韩江阙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随即是很轻微的清嗓子的咳声,录制音频的Alpha似乎有些腼腆,顿了顿才继续道:“现在是2月13日的早上十点,我现在把车停在去H市路上的一个废弃停车场里,因为想要做第一个制作出时间胶囊的人。”
韩江阙是那么庄重地对待着这个小小的时间胶囊,充满着可爱的仪式感。
而也正是因为他的庄重,才让他无意中说出了最关键的东西——
2.13日早上十点,他把车停在去H市路上的一个废弃停车场。
现在的时间是10点29分。
韩江阙10点钟把车停在了停车场,时间胶囊录满了20分钟,上传到服务器才六分钟。
这意味着无论有什么变故,都发生在这半个小时之间,时间胶囊必然记录下来了所有的声音。
而在这个时刻,已经不用文珂多说什么,蒋潮一脚踩了油门,奥迪车疾驰了出去,他一边开,一边用语音导航飞速地导向了锦城去H市路上的废弃停车场。
仍旧在外放着的时间胶囊里,韩江阙温柔地声音在车子里响了起来:“小珂,我希望他可以姓文,叫文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是这个念字。”
文珂心里听到这个名字,鼻子突地一酸,他几乎要用全身力气,才能抵挡住哭出来的冲动。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容不下丝毫的游移,他一边凝神继续听着时间胶囊,一边看着导航,当确定了那个停车场的位置时,他马上在车上哑声部署着:“蒋潮,给韩战打电话,把位置分享给他们,让他们马上派人过去救韩江阙——
“不对,让韩家找锦城的警察,从锦城过去最快,只要十来分钟。”
也就是这个时候,手机里正在播放着的音频忽然依稀传来了引擎的轰鸣,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这动静,响到就连坐在车子里的文珂和蒋潮从录下来的音频里听到,都感到心口惊心动魄地一震——
发生了什么?
文珂和蒋潮对视了一秒钟,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音频里面传来一声“醒了?”
那声音距离有些遥远,因此很模糊,可是即使是这样,文珂也瞬间听了出来,的的确确就是卓远的声音。
文珂面色苍白地凝视着手机屏幕,他虽然没看到任何画面,可是在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缓缓下沉。
……
当文珂和蒋潮以最快速度赶到停车场时,那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一辆救护车,停在外面的警笛声仍然在急促地响着,显然也是刚到。
好几名警察都穿着警服,正在神色肃然地往里赶。
韩家也来了好几辆车,几乎是和文珂的车同时赶到,当先下车的是韩战,他腿脚不好使,可是步伐却很急。
一转头,韩战看到大着肚子的文珂也下了车。
Omega的脸是煞白的,一双腿抖得像是筛糠。
韩战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文珂看到了韩战,可是他没有打招呼,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他人的存在了。
过来的这路上,他也听完了时间胶囊里的音频,于是他仿佛自己也彻彻底底地死了一次。
他的心脏,在某一刻,像是和韩江阙安静下来的声音,一起停止了跳动。
文珂的内心充满了胆怯和恐惧,他一路奔驰而来,反而却越来越害怕看到里面的情景,但他却只能机械地一步步往停车场里面走。
里面的警察更多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辆路虎停在墙角,车尾被撞得凹陷,尾灯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水泥地面上都是淋漓的血渍,而整个区域都被警察用黄色的警戒带封锁着。
人头攒动间,文珂颤抖着,但却也麻木地往前走、往前走,然后他终于看到了。
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韩江阙。
那一瞬间,韩战和蒋潮都听到这个瘦弱的Omega发出了一声野兽濒死一般凄厉的嗥叫声——
那个声音让蒋潮的心口忽然抖了一下,他想起了他年轻当兵时,有一次在东南亚的丛林里训练饿得够呛,和一个连的弟兄们终于猎到了一对成年的鹿。
他们决定先把更壮硕一点的公的吃了,当天晚上当他们宰杀公鹿,母鹿在一旁用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时,也曾发出过这样的尖利惨叫,一声接着一声。
他们本想把母的暂且留下来当作之后几天的口粮,可是第二天清晨一起来,忽然发现母鹿也悄然气绝了。
文珂让他想到了那头母鹿。
韩战的步子也不由顿住了。
他一生性情冷酷硬朗,很少有胆怯的时刻,可是……
他实在不愿意相信,那个躺在担架上那个血肉模糊、不知生死的人,竟然是他的儿子。
那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文珂好像都失去了记忆的能力,他只记得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急救车。
一路上,急促的车鸣声响彻了安静的公路,即使是在车上,他也扒着担架,一直死死地扒着担架的边儿。
韩江阙的脸上、身上都是血,他分不清韩江阙到底受了多少的伤,只听到医护人员在抢救时发出的很小声的叹息声,韩江阙被注射了好几针,在路上就开始被输血。
Alpha闭着眼睛,俊美的脸此时高高肿起,皮肤的表面都因为击打而充血淤紫,眼睛是青色的,透过他短短的黑发,能看到他头皮里面都是凝结的血痂。
文珂就这么一直看着韩江阙的脸,可他不敢摸他,不敢拉他的手,怕弄疼了韩江阙。
他只是这么守着他。
……
昏迷的韩江阙直接被一路送进了ICU抢救,医护人员都面色凝重,警察、文珂、蒋潮、以及韩家的一群人都沉默地待在长廊里。
那是一个漫长而且煎熬的过程,这期间,韩家的大哥、二哥和三哥也陆陆续续都来了。
得到了信儿的付小羽和许嘉乐也坐高铁赶来了,整个走廊里站得满满当当的。
但是即使这样,走廊里却一片肃穆的安静。
韩家人都围着年迈的韩战,没什么人关注文珂,显然在他们眼里,这个小弟在外面搞大肚子的Omega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而一贯强势冷静的付小羽却整个人都快崩溃了,他一来,只能勉强和韩家那边的人打了个招呼,就开始靠在墙上,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ICU的门。
而许嘉乐神色凝重地守在付小羽和文珂的中间,他是唯一记得在一片混乱中跑去给两个Omega都准备了点热茶水喝和小点心吃的人,只是付小羽和文珂谁也没有吃下东西。
整个过程中,付小羽还小声和他说了几句话,文珂却从始至终都无声无息地坐在座位上,这样的状态实在让许嘉乐无比的忧虑。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他知道自己就必须越要冷静下来。他并非不关心韩江阙,但是目前在场的人之中,要求另外两个Omega冷静下来,显然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他抽空给夏行知那边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一下这边的情况,起码报备了一下,今晚的发布会可能会换人主持,或者推迟。
……
就这样枯守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医生穿着沾了血的白大褂从里面出来,她告诉他们,很简略地给他们通报了韩江阙的伤势情况。
韩江阙目前还在抢救中,作为S级Alpha,无比强健的身体和心肺功能使他暂时没有死亡风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韩江阙脱离了危险。
韩江阙的身上,几乎是体无完肤。
他的左胳膊被掰折了,右手的食指、中指指骨也被生生踩断了,浑身上下都是被铁棍和拳头击打的瘀伤,肋骨因为车祸断了两根。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腰后肌处的刀伤,一把短小的匕首插进去,但或许因为双方过于用力地挣扎,整个匕首刃都断在了他的肉里,但这些都还只是外伤。
真正对他造成真正打击的伤势有两处——
一处是大脑被多次重重打击造成的脑皮层损伤,这对于一般人来说这基本可以说是致命伤,但是显然施暴者完全低估了韩江阙抗击打的能力;
而另一处是后颈皮下的腺体,被人用铁棍狠狠砸碎了。
医生用的词,就是“砸碎”了,这两个简短的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几乎失声。
“是失去……腺体了吗?”
过了良久之后,被众人围着坐在长椅上的韩战终于轻声问。
“腺体还在,只是受到过于严重的损伤以至于四分五裂了,需要手术来修复。但要知道,即使完全腺体修复之后,也会等级骤降,韩先生现在是S级的Alpha,但是之后可能很长时间都只会徘徊在D级甚至E级,想要恢复回到S级更是几乎不可能了。”
韩战沉默了片刻,文珂则捂着高挺的肚子从后排往前挤了过去,他说不出话来,但是谁都能从这个Omega发红的眼睛里看出他想问的话。
“但是我们目前面对的情况,比腺体本身的伤势还棘手。”
医生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们都知道,Omega要仔细地保护自己的腺体,因为Omega的腺体更加外显,而且会被标记;但是很少有人会了解到的一点是,Alpha的腺体虽然更小、隐藏得更深,但也是人体最脆弱的器官之一,因为整个腺体其实都密布着神经,只是用力往皮肉里捏一下,就会感觉到强烈的疼痛,更何况是对着那里用铁棍反复击打到把整个腺体砸碎。”
“韩先生腺体受到的损伤,是极为罕见的极度恶性创伤,我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可以想象受这种伤是什么样的感受,简直就像是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在做几个腹腔穿刺——这根本就是非人的折磨。腺体连接着脑部神经,腺体强烈受创本身就有可能带来生命危险,再加上巨大的疼痛应激,使韩先生本能地关闭了他的意识,所以韩先生现在陷入了深度的昏迷,我们……”
医生说到这里不得不艰难地顿住了,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对这里的所有人造成多么巨大的打击,但是她却不得不如实说出最坏的可能。
“如果腺体修复手术结束之后这几天,韩先生一直不能苏醒,那么我们恐怕也很难估计之后……韩先生究竟还能不能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你、你是说……”
文珂的嘴唇抖得已经说不完完整的一个句子。
“是的,韩先生有可能会长期处于失去深度昏迷状态,而一旦这种状态持续半年以上……那基本上,我们就可以认为韩先生不会再有醒过来的一天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对未来真的不太乐观。”
医生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文珂的身子就是猛烈地一晃,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许嘉乐慌忙一步上前,从后面紧紧地环住了文珂的肩膀,他能感觉到Omega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
许嘉乐倒顾不上别的,他一下一下地抚着文珂的胸口,又往下捂住文珂的小腹,低声说:“文珂,这是最坏的情况,最坏的。我知道你伤心,但你不能让自己太伤心——你还有孩子,你不能倒下,知道吗?”
文珂的喉咙里发出了两声嘶嘶的气声,似乎是要开口。
许嘉乐低下头和文珂对视,他看到文珂浅褐色瞳孔里燃烧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强烈情绪。
他一时之间感到心口发颤,说不上那情绪究竟是什么,直视竟然有些不忍直视文珂的眼睛。
“我不会倒下的。”
文珂一字一顿地说:“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更不是悲痛的时候。”
Omega是瘦弱的,明明还在发抖,可是语气却前所未有地执拗。
那一瞬间,许嘉乐忽然意识到,那里面——是浓烈到了极点的恨。
这是一种鲜少出现在文珂脸上的情绪。
就在这个时候,韩战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哑声道:“你说什么?”
那显然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了。
韩战的手掌“啪”地拍在了长椅的椅背上,那里的木头都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脆响。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韩战厉声道:“这不可能,去请——给我把周围最专业的腺体和脑科医生都请来,我今晚就要专家来会诊,你们马上去办!”
那位韩家大哥韩兆基忙微微低下头,有些无奈地恭声道:“爸,刚刚小弟送来抢救时,我已经安排调来了最好的医生了。”
韩战听到这句话时,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扶住一边的韩家大哥的手。
在这一刻,这个硬挺的年迈Alpha忽然前所未有地苍老了起来,甚至连背都有些挺不直了。
他的怒火和挣扎,在自己的老态龙钟的疲态面前,只显得格外悲怆。
“其实,还有一个有可能有点希望的方案,只是……我们发现,韩先生目前为止,还没有标记过任何一个Omega。”
医生看了一眼文珂,欲言又止:“请问这位,你是韩先生的伴侣吗?
“我是。”
文珂努力地站直身体道:“我叫文珂。”
韩战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文珂一眼,韩家人的神情里,显然吐露着一种对文珂身份的不认同。
“韩先生并不是脑死亡,而只是失去了意识,这是他身体的应激反应,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把意识沉入到另一个更深度的空间来逃避痛苦。昏迷久了就会变成植物人的状态,再久一点,我们就会彻底失去他。”
“以我们目前的医学水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药物、任何干预方式可以担保能把他的意识带回来。但是有一种东西,的确会是他的意识在这个世界上的羁绊……”
当医生吞吞吐吐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嘉乐的心里,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在场的所有人反应都不慢,韩家大哥韩兆基已经开口了:“是标记?对不对?”
“是的,只是我刚才注意到文先生的腺体等级不是特别高,再加上好像是被剥除过标记的样子,我不知道文先生的状况,所以……”
“那不是很容易。”韩兆基直接站直身道。他显然没有理解医生的顾虑:“虽然我弟弟昏迷着,但是用人工的方式,也可以进行标记,对吧?”
“人工标记当然没难度,但是……”医生小声地想要继续。
但是却被韩兆基以一种一锤定音的姿态道:“那就没问题了。等手术结束,马上就安排他们进行标记。”
韩家那边的人员接收到信号,已经开始进行各自的准备工作。
没有人询问文珂的想法,似乎这一点根本无关紧要。
许嘉乐忽然愤怒了。
他扶着文珂,扭头看向医生,严肃地问道:“我问你,只要韩江阙标记了文珂,你们就能担保他就一定会醒过来吗?”
医生摇了摇头:“就像我说的那样,任何干预手段都不能担保结果。只是说……肯定会有作用。”
“那你们知不知道,文珂的腺体等级太低,所以上次做完标记剥离手术之后,医生已经明确地说过了,他再也不能承受第二次标记剥离了。也就是说,这是他仅剩下的一次标记机会,只有这一次,没有再重新选择的机会。”
许嘉乐说到后半句时,显然已经不再针对医生,而是直接把尖锐的矛头直指这些韩家的话事人们。
韩兆基走了过来,他比许嘉乐略微高了一点,一双眼睛极具威仪地直视着许嘉乐道:“你是文珂的朋友吧?你放心,标记之后我们韩家人当然不会不管他,无论我弟弟醒不醒得过来,钱、生活,我们会会给他整个后半辈子保障。
“如果他醒不过来呢?”
许嘉乐也再也没有半点客气,针锋相对地道:“你们是不是在告诉我,你们要一个怀着孕的Omega拿自己这之后一辈子的幸福,去赌,赌韩江阙有一定可能性会醒过来?”
“之前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但他既然和我弟弟在一起过,也真心喜欢过我弟弟,就应该在必要的时候牺牲一下,你说是吗?”
韩兆基的话术自然是上位者的话术,明明最后是在征求别人的意见,可是威慑的意味却前所未有地浓烈。
这个时候,韩战却没有说话,他坐在长椅上,却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似乎对这件事有种不置可否的意思。
甚至就连付小羽,也只是往前迈了两步不忍地想要说话,可是看了一眼ICU病房上面显示着的抢救中的字样,最后也沉默了下来。
许嘉乐感到非常的失望,也非常的愤怒。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刻,每个人当然都只会为自己的立场而坚持。
比起文珂的微不足道,韩家当然只希望韩江阙能苏醒,多一分希望,他们毫不在意文珂的终身幸福。
只是他们是如此的虚伪无情,前一秒还漠然地无视着文珂的身份,下一秒就在义正言辞地要求文珂牺牲。
而付小羽是韩江阙的朋友,付小羽更希望韩江阙醒过来,所以比起不忍心,付小羽的内心或许也隐隐希望文珂真的甘愿被标记。
他也是一样,他到底是文珂的朋友。
比起韩江阙能不能醒过来,他更担心文珂要用这一生的幸福去赌一个未知。
许嘉乐被这些高等级的Alpha和他们的手下重重包围着,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身上薄荷味的信息素因为激动翻搅起来时,带着一股极为辛辣的味道。
“我警告你,不要替我的朋友擅自做牺牲的决定。”
许嘉乐直接一步站了上去,几乎是和韩兆基脸贴着脸,一字一顿地道:“有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逼文珂做决定。”
韩兆基的眼里闪过一丝阴沉的思绪,就在要爆发的时候,文珂却已经伸手拉住了许嘉乐的胳膊。
“许嘉乐。”
他的声音出奇的镇定:“我没事。”
许嘉乐有点着急地回过头,可是当他直视着文珂时,却被这个总是温和的Omega此时的面貌给镇住了。
文珂的神情冷静得像是坚冰,他浅褐色的瞳孔环视过整个走廊里的所有人:“没有人能逼我做任何决定。”
他说着,一步一步走到韩战的面前,然后吃力地扶着肚子慢慢蹲了下来,仰视着坐在长椅上的苍老Alpha。
“韩伯父。”
文珂一字一顿地道:“请相信我——我爱韩江阙,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那么,为了这一份爱意,我能不能也叫您一声爸?”
这句简直可以称之为胆大冒昧到了极点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时被镇住了。
甚至连韩家的三个兄弟都不知所措起来,只有三哥韩兆宇一下子忍不住了,厉声道:“文珂,你在干什么?”
而文珂根本不看其他人,只是仰起头,执着地凝视着韩战。
韩战的表情冷硬,脸上的皱纹都如同刀刻,他的目光从文珂的脸上,慢慢游移向下。
即使只是片刻的迟疑,仍然被文珂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Omega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勇气,一把紧紧地抓住老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文珂的姿势近乎是卑微的,可是他的语气却非常沉着,慢慢地说:“我怀了他的孩子,是双胞胎。”
在这一刻,他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他毫无犹豫、毫无半点负担,如果他需要利用怀孕的身份去打动韩战——他就用。
触碰到了Omega柔软的腹部,韩战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捉摸不定起来。
“爸……”
文珂没有再继续等待韩战的回答,而是轻声唤道。
韩战垂下了眼睛,他没有开口制止,也没有拿开手掌。
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在这一刻,这位老人是默认了文珂的叫法。
“爸,韩江阙出事之后,我现在非常、非常担心我和宝宝的安危,能不能请您亲自加派信得过的保镖,随时跟在我身边?”
文珂这句话一说出口,韩兆宇的脸色忽然难看得厉害,但是却没有开口。
韩战的眼睛也微微眯起,但是马上就沉声道:“可以。”
韩战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回头看自己的儿子,而是干脆利落地道:“没问题。”
“另外一件事,就是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韩江阙本来在B市的IM集团,能不能暂时交给我调动管理——我不需要任何职衔,我只需要一个临时的指挥权。”
“爸,这绝对不行。文珂只是个外人,怎么能……”韩兆宇再次站了出来神情阴沉地开口。
可是当他说到这里时,才意识到文珂先前为什么执意要叫韩战“爸”,这根本不是那么简单,是因为文珂接下来要求的事,本来就是外人难以开口的。
韩战皱紧了眉头,沉吟了良久良久。
而文珂的一双眼,始终不带丝毫躲闪地看着韩战,他的神情如此沉静,甚至有种“供君呈阅”一般的清澈感。
终于,韩战低声说:“暂时先交给你和付小羽做个交接,我过几天也会亲自去B市,到时候,如果韩江阙还昏迷着,我会把他带去B市,那里的医疗水平和环境都更好。”
他当然没有完全答应,但是显然,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松口。
他和文珂在这一刻,已经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韩战能猜到文珂想要做什么,一定程度上,他想要做的事也是一样——
他太老了,也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么凌厉冷酷,他已经开始控制不住会因为儿子的安危痛不欲生。
他能猜到文珂不愿现在说清楚一切的顾忌,因为韩家并不是铁板一块,他的每个儿子都有着各自的利益。
他太老了,想看得更明白,又太怕真的看明白。
“谢谢。”文珂轻声说:“爸。”
然后他终于缓缓地重新站了起来,转头看向了许嘉乐:“许嘉乐,小羽,我们出去谈一下。”
许嘉乐没多说什么,付小羽也沉默着,他们三个人一起走出了医院的走廊,站在雾蒙蒙玻璃大厅前面的门廊,一起并肩站着看外面的雪色。
过了良久良久,许嘉乐终于忍不住了,毫不客气地说:“文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许嘉乐。”
而文珂却转过身看着他说:“今晚小羽在这边守着,等韩江阙手术的消息。但是我们两个要回B市召开发布会。”
“什么?”许嘉乐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以为文珂在说标记的事,没想到文珂似乎已经完全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了:“还要照常召开发布会?”
“你还要赶回去?”连付小羽也惊讶地睁开了眼睛。
“嗯。”文珂淡淡地说:“许嘉乐,我从来没找你动用过家里的力量帮助我,但是这一次,我真的需要你帮我。我知道你家里的伯父是公安系统的,有一些东西,我不放心现在就交给锦城的警察,我可以跟你说得直白一点,韩家除了韩战之外我都信不过。卓远现在人在B市,我有足够证据,我想要B市牵头把他刑拘,但是不要马上就动手——”
许嘉乐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他的瞳孔其实是很浅的茶色,平时嬉笑调侃时看起来十分温和,但是一旦流露出严肃的神情时,却有些骇人。
“你想怎么做?”他低声问:“为什么情况这么紧急还要开发布会?”
“因为韩江阙被卓远用车撞的时候,正在录末段爱情的时间胶囊。”
文珂的眼睛看着苍茫的雪色,平静地说:“他被卓远用车撞伤,不得不按照卓远的意思,把正在接收调查的卓远父亲放了出来,但是之后卓远仍然没有放过他。
“卓远想要他打给我,逼我取消末段爱情的产品发布,因为卓远说,他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获得成功。
“其实韩江阙一直都同意了他的要求,可是却偏偏在这件事上拒绝了他。所以卓远……他们把被撞伤的他堵在停车场里打了十多分钟。许嘉乐,他们足足打了他十多分钟,十多分钟——下手那么狠,他们还以为韩江阙已经被打死了。而这一切,这二十分钟发生的事,全部都被时间胶囊录下来了。”
许嘉乐不由悚然一惊。
而付小羽听到这里,终于哑声道:“所以你要回去开发布会——你要让卓远亲眼看到,你会让这个发布会成功。”
“我不只要让他亲眼看到末段爱情上线,我要他看着,他故意杀人的证据,被末段爱情新上线的时间胶囊录制下来,被在场所有的媒体发布出去,形成一个爆炸的事件营销。我要他看着自己亲自成就末段爱情。所以我不能让任何人代替我去。”
文珂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慢慢地说:“只有我亲自去,让所有人看着我的神情,看着我的样子,我身上的血迹,他们才会感同身受。这个世界注定本能地会同情一个孕期失去Alpha的Omega,而我——需要这个世界的同情和关注。我需要所有人的关注和舆论,来把整个涉黑的卓家都拖下水。”
许嘉乐猛地抬起头看向文珂,他忽然发现,从头到尾,从抢救、到被围逼、再到复述着录音里的事情。
文珂始终都没有哭。
甚至到了这一刻,当文珂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的计划时,连先前那种汹涌的恨,都已经彻底被文珂收敛住了。
他不再在乎什么道义、什么消费自我,他整合了所有的资源,韩家、末段爱情的曝光、甚至包括许嘉乐的友谊能带动的力量,一切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
这种冷静、克制,像是一个收缩到了极致的心脏,叫人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紧绷感。
此时此刻的Omega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失去了情绪波动的,却前所未有的强大的AI,这甚至令许嘉乐感到忌惮。
“那为什么不直接先把卓远给抓了?”
许嘉乐低声问。
“因为卓远的爸爸卓宁已经订了今晚的邮轮票想要往国外逃,只有这种可能会把卓远逼到被判死刑的证据公之于众,卓远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卓宁一定会回来自首顶罪。卓宁进来了,卓立也就不远了。”
文珂一字一顿地道,他的语气里,近乎有一种嗜血的气息。
许嘉乐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沉声说:“好,布控刑拘卓远的事,我来找人帮忙沟通,这也需要锦城的警方提供支持,我会找信得过的人来安排。”
临行之前,文珂一直站在ICU的门前,执着地看着门上方那盏小灯,韩江阙仍然在手术中。
许嘉乐本以为文珂会说什么,可是出发时文珂却最终什么都没说,甚至脸上近乎是面无表情的。
许嘉乐试图说服自己,他该为文珂此时展现出来的顽强而松一口气,一个怀孕中的Omega能刚毅到这个地步,几乎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
可是事实上是,他忽然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文珂身上某些温和柔软的东西,似乎永远地变了,或者说是被封存了。
离开锦城时,文珂已经坐在了韩战自己的宾利车上。
韩战一次性给他拨了四个保镖,开了两辆奥迪,一辆在宾利前面,一辆在宾利后面。所有韩家的手下对待文珂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们当然也意识到某些氛围正在悄然变化着。
许嘉乐和文珂一起坐在车上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文珂,我真的不支持你为了一个韩江阙可能会苏醒的假设,去牺牲自己的一生。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听这句话,也不想做一个自私的人。但是韩江阙可能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可是你还必须要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车子里,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之中。
许嘉乐不记得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有过这么陌生的瞬间,就在他以为文珂再也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听到文珂轻声说:“许嘉乐,你信命吗?”
许嘉乐有些诧异地转过头,但是文珂却没看他,而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
“以前我没想过这么玄的事,但是今天,我却想了很多次。比如你说卓远,他会想到自己想要发疯阻止的末段爱情,反而最后阴差阳错地录下了他的罪证吗?还有标记也是……许嘉乐,你说,Alpha和Omega之间,为什么会有标记这种东西的存在?”
文珂的话,更像是一种梦呓。
许嘉乐明明是研究AO标记的,可是在那一刻,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命运这种东西?或者说,有没有一种力量,是高于我们这些人类的?如果这个世界有一个生活在高处的设计者,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设计标记这种东西。之前我一直想不通,我总是想,一个Omega在标记的体系里,受尽了控制和屈辱,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可是到了今天,我忽然明白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会生下韩江阙的孩子,从此,我与他们血脉相连,这是父子之情,一生都注定无法磨灭。可是你看,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前,爱情本来是多么的脆弱啊,哪怕结婚时宣誓着‘至死不渝’,可是变故、生老病死,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
“可是那个在高处的力量,赐予了我们标记。我想,他要Omega和Alpha结合,绝不是为了折磨Omega,而是为了让爱情拥有足以和亲情匹敌的力量。”
“许嘉乐,我会让韩江阙标记的。但这不是牺牲——”
文珂轻轻地呢喃着:“是我们彻彻底底地结、合在了一起,血与肉,灵与骨……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留在这个世界里,等着他回家。”
“我们之间的爱情……从此不朽了。”
隔着车窗,文珂望着天际。
站在高处的神如果真的存在,当它俯视下来时,会不会觉得人类的悲欢十分微小。
它一板一眼地看着这下面发生的一切,小心而吝啬地审视着,因此任何一个人想要得到最终的幸福,都必须要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验。
在那一刻,文珂的心,无比的澄澈。
他像是在用面孔拥抱着扑面而来的大雪,又像是在注视着苍穹高处那张属于命运的深沉面孔。
考验我。
他轻声在心口道:考验我,我爱到了终极,不怕直视神明。
雪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得文珂肤色洁白。
有一瞬间,许嘉乐觉得那是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