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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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匆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遇,毫不在意地凑上来:“怎么了,很累?”

他自觉地跟着安捷进了房门,所幸安捷一把年纪了也傲娇不起来,没有把人拍在门外的习惯。

莫匆这狗皮膏药,好像非要贴出他一句话来似的,黏在人身后找骂。可惜安捷连调侃的精神头都拿不出了,也不管这跟屁虫,兀自从沙发旁边的小柜子里拖出急救箱,揭开围巾脱下外衣,这才抬头看了看莫匆,又看了看门。用肢体语言表达,意思是,你怎么还不滚蛋?这么没有眼力见儿。

莫匆却是发誓要将不长眼力见儿进行到底,这会儿别说安捷的眼神了,就是估计安捷化身泼妇破口大骂都轰不走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肩膀,眉头锁起来:“怎么回事?你不是出去见个老朋友么?谁伤的你?”

安捷叹了口气,决定不那么迂回,直抒胸臆地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求:“擦了一下,消个毒就行了,你可以出去了。”

“我看看。”莫匆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小心地拨开被烧了一条大口子的羊毛背心和衬衣。

过近的距离让安捷徒然僵硬了,皱皱眉,按着莫匆的肩把他推开。

莫匆脸上就差写了“我很执着,你赶不走我”这几个字了,安捷自暴自弃地看着这人形麻烦,翻了个白眼。他也不避讳莫匆,就脱下毛背心,把衬衫褪到肩膀以下,拿起棉签沾着酒精面无表情地擦,低低地说:“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他打算用“败家讲坛”故技重施地把这玩意儿弄走,可是大概这一天事情太多,脑筋不大够用,说了一句怎么也接不上下一句。安捷挑起眼睛,正莫匆在一边站着,表情莫名地有点呆滞,当时心里就来火了,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该干嘛干嘛去,老子今天懒得跟你废话,说多少句好自为之,也得让你当耳旁风。”

“你……你、你没伤着什么是吧?”莫匆的声音闷闷的,居然还有点结巴。

安捷冷笑一声,心说比上回让你这小兔崽子下黑手打的可轻多了。

“哦,那就好。”这心思瞬息之间能百变的人突然没了词,汉语说了那么多年,竟然憋不出一句长一点的完整话。

莫匆突然移开目光,游移着四处乱飘,好像安捷家重新装修过了似的。一般人脱衣服的时候不会有什么美感,但是显然对于莫匆来说,安捷不算是个一般人。现在这家伙居然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脱衣服!虽然没全脱,可是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才最撩人。

酒精棉和被擦伤的皮肤,因为消瘦而突出的锁骨,隐隐的能看出并不明显但是线条流畅的肌肉……莫匆觉得再不逃掉,鼻子会出些比较丢人的小问题,可是脚步偏偏像是黏在了地板上一样,只听得到自己的脑动脉跳动的声音,思考能力刹那间被轰炸到了平流层以外。

嗯,有的时候,年轻人的火力总是要旺一些。

这算什么?安捷简直不把他当男人……好吧,也许就是把他当男人才敢脱的。莫匆心里涌上无穷大的挫败感。

代沟的影响是巨大的,安捷现在是无法理解这个在他眼里抽风成性的倒霉孩子。他决定不去管莫匆,脑子里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过那些已经被他刻意淡忘的场景,关于李,和那些居心不良的故交们。

印象中的R?李已经面孔模糊了。只剩下一个宽宽的下巴,鹰钩鼻,以及纯黑的眼睛,他是个永远站在高处的人,别人可以瞻仰,可以愤恨,可是难以超越、甚至企及。而李自己,也太习惯这样的位置,于是有一天他真的习惯自忖为神,没想到这样登峰造极的自己有一天也会从云间摔落下来。

要是死了也就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着。安捷为了打败这个人穷尽了心力去了解过他——李绝对不会就这样罢休,从他走进圈套,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出去了那天开始,他的余生或许就只剩下这么一件事情,那就是重新压制住安饮狐,找回他神话一样的路。

李永远都这么任性,他觉得人生是一盘可以悔的棋,只要全部的棋子各就各位。

可是安捷不是安饮狐,安饮狐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青年,十年后的安捷,却只是个心神俱疲,习惯了浪迹天涯和懒散度日的普通男人。所以李要逼着他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年轻时候的身体,逼着他直面故人——而今,逼着他捡回那样坚忍狠绝的心神。

安捷突然间发现,原来从沙漠开始,这大半年的风雨故事,全都是一场有人暗自操控的阴谋。

每个人都成了R?李的优伶,披着他想看的皮站在惨白的灯光下走过场。这个男人,原来在经历过刻骨的背叛和生死后,有了更强大的力量。

安捷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思路戛然而止。莫匆不知道什么时候单膝跪在沙发上,夺过他的棉签,微微压住他的肩膀:“你干什么?本来不重的一点擦伤,都被你压出血来了。”

安捷愣愣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着酒精擦拭自己的伤口,年轻人的眼神特别专注,就像对待一件极宝贵的东西,下手很轻,好像唯恐弄疼了他似的。这或刻薄或冷漠的人,脸上突然间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温柔意味——安捷想,这样的年轻人,真是仿佛天生下来就是让人迷惑的一样。

他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莫匆手一顿,有点紧张地看着安捷:“怎么,疼了?我手重了?”

安捷摇摇头,像是在考虑自己的措辞,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时间不早了,你差不多该该回去了。”

莫匆低下头仔细地搭理着他的伤口,笑了笑:“给你弄好了我就回去,这样我不放心。”

他这话说得不能不算肉麻,两个人靠得极近,莫匆的呼吸细细地拂在安捷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耳鬓厮磨似的亲密让安捷不适应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别乱动,”莫匆说,带着一点嗔怪的口气,安捷即使知道这时候起一身鸡皮疙瘩有点不礼貌,仍然控制不住生理上的反感。莫匆了然似的撇撇嘴,“我知道你不习惯,不是说追你么,我早就做好了跟你慢慢磨的准备了。”

安捷无奈地发现,和莫匆说话的时候,自己想叹气的次数明显增加,他噎了一下,尽量以正常的语调说:“我不觉得同性恋有什么不对……”

莫匆本来放下棉签,正准备去拿药的手一哆嗦,近乎惊喜地看着他。

安捷觉得太阳穴上的神经一跳一跳的疼:“但是我也并不觉得同性恋是什么正确的事情。”他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鼻梁,眼圈上有浅淡的阴影,看上去有几分消沉,“如果你没有别的选择,生来如此,那么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身份年龄等等都合适的同性伴侣,只要过得幸福,也不用太在意别人是怎么看的,但是——”

安捷半睁开眼睛看着年轻人,年华淬炼给他某种深沉而睿智,可是也带走了他的清澈和生机:“但是对于你来说,这始终是一条铺满了荆棘的路,社会主流不会认同你,所以如果你有别的选择,如果你能喜欢女孩子,我更希望你能正正经经地念好你的书,将来顺利的成家立业。我相信你父亲泉下有知,到时候也会安心的……”

莫匆把药膏握在手里,紧了又松,他突然摇摇头,截断安捷的话音:“你大可以不要这么语重心长地把问题大而化之,安捷,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其实是……”

安捷摆摆手:“如果你不是认真的那最好,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告诉你,你在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不喜欢男人。”安捷轻轻地说,“而且要说妻子,我有——”

“但是她死了。”莫匆狠下心来挖他的伤口,他想要逼着这个男人从他闭塞的、自以为是的内心里走出来,“我知道你是谁,也查过你说的是谁,无论怎么样,她都已经死了,你能不能不老拿一个死人当挡箭牌,视而不见别人想给你的好?你这毛病是装逼成自然还是自虐倾向?人家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老被你抬出来利用,地底下都不能安息,你烦不烦?!”

安捷闭上眼睛,死死地咬住牙,脑子里好像什么东西炸开一样,有画面不停地从记忆深处冒出来,不依不饶。

木莲抹着眼泪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木莲坐在自己怀里小口地舔着冰激凌的样子,木莲或巧笑嫣兮或讲个不停的样子,木莲哭着求自己罢手的样子。

她说:“安捷,安捷……伯父去世的时候你们疯狂一回也就罢了,如今和自己的兄弟这样又是为什么?景明他想要权力,你就给他,就我们两个人离开这里好不好?你们一天到晚舔着血过日子,我怕呀!安捷,求求你,求求你!”

可是当时自己说什么来着?

说什么……来着?

为什么当初看见莫匆年少轻狂的样子,心里那么郁愤?从这孩子的身上,究竟看到了谁?

原来该恨的,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迁怒错了地方。安捷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抑住这汹涌得洪水一般的情绪,低声说:“我很累了,你回去。”

莫匆一声不吭地拉过他,给他上好了药,裹了绷带,然后收拾东西,又把他的衬衣拢好。期间安捷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任他摆弄。

莫匆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我会等着。”

安捷没有睁开眼,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口:“很久以前,他们叫我安饮狐,我想你既然查得出木莲的事,大概也知道我是谁。我再到年就三十七了,人为也好,机缘巧合也好,和你父亲虽然是萍水相逢之交,但是历经生死,也算匪浅了……按理,你该叫我一声叔。”

这淡淡的话音好像能割裂开万水千山一样的距离。莫匆狠狠抓着门框的手指泛了青,半晌,他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不会放弃的。”

不会放弃的。

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