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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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的几场戏都是补拍,剧组把人拉到一间私人美术馆,现代作品为主,很大,有三四层楼,还是分两组,甄心和秦迅儿一组,张准自己一组。都是碎戏,取景定了,两组都在三楼拍,甄心在东厢,张准在西厢。

B组先开机,从内敛的空镜头推到张准的脸,专业、敏感、精致,背景是现代派国画和大写意书法中堂,几个龙套演员在周围跟着,扮演下属一类的角色。

张准的脸色不好,今天一大早,甄心的“新绯闻”就见报了,标题是“一哥一姐沪上酒店密会”,照片拍的特别好,光感、角度、镜头都恰到好处,俨然早有准备,他和秦迅儿并着肩从香格里拉出来,看起来颇有些醉意。

张准叹一口气,说台词:“这次的单是谁跟的?”

龙套A上前一步,张准指着整整一面墙:“裱纸喧宾夺主了,全部换掉。”

“Cut!”周正喊过。

张准松了松领带,往中庭那边看,A组还在拍,甄心和秦迅儿并肩站着,面对一幅立体派人体油画,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仿佛有把锥子在心尖上扎,张准转回视线,强迫自己深呼吸,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掏出手机,微信有二十多条,都是甄心的:“我是被李伶俐算计了。”

“我以为是去谈工作,确实也是工作,合作演员里有她,是她我才没警觉。”

诸如此类,发送时间是十几分钟前,张准怎么能不知道,他都知道,知道了也心痛。相比起来,他觉得更应该解释的是那张照片,今早最后的画面从脑海里闪过,脊梁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他关掉微信,打开微博,影帝影后的绯闻果然刷屏了,他以为自己该是淡出的那个,没想到他的名字似乎和甄心捆在一起了,分都分不开:“张准啪啪打脸!”

“微妙的时间点,张准人呢?”

“呃……本来不信‘影武’绯闻,这组照片出来宝宝反而信了,这么明显的推锅洗地,宝宝有点方……”

要拍下一条了,小邓喊张准到位,仍然是差不多的镜头,赶上A组那边一条拍完,远远的,甄心走过来,抽着烟站到外围,静静往拍摄区看。工作人员识趣地闪开,张准出现在视野里,米色的西装开着扣,站在两米多长的浓墨狂草前头,隽永得像一件艺术品。

周正喊“Cut”,甄心随即往前走,张准知道他在,转过头,有些畏惧、又有些期盼地等待,这时小汪跑到中庭朝这边招手:“甄老师,拍下一条了!”

甄心离张准只有一步,就这一步,他就是过不去,掐了烟,沮丧地往回走。

两组拍拍停停,到中午,甄心才有机会把张准领到场馆边缘一处偏僻的洗手间,进去关门,他急急在西装口袋里掏,掏来掏去,掏出一枚戒指,张准这才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正自负地戴着另一枚。

甄心虔诚地把戒指举到他面前,张准看着那一小圈贵金属,没伸手:“你不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吗,”他只要一个解释,解释了,他就有借口原谅:“那张照片?”

甄心有些害臊,而且很懊恼:“有什么好说的……”

张准被他这种随便的态度激怒了,瞪着眼睛,看他谨慎地一扇一扇推开隔间的门看,不大在意地说:“喜欢都喜欢了,还在乎是怎么开始的?”

“我就是在乎!”张准吼了一嗓子,吓得甄心一悚,错愕地盯着他。

“你知道被男人插在屁股里是什么感觉吗,”张准走上来,两手搡了他一把:“你知道像女人一样被你摁在床上操来操去是什么感觉吗!”

甄心被他吼懵了,不服气地吼回去:“你觉得亏,大不了我让你上一次啦!”

“这他妈就不是谁上谁的问题!”张准愤怒到头里,反而梗咽了:“女朋友、那点可怜的尊严、我妈,什么我都不要了,就想踏踏实实地跟你好,结果他妈的你骗我!”

甄心用一种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他:“有那么严重吗,那张照片……”他想来想去,理所当然地说:“男人的一点小情趣,别跟我说你不懂!”

张准盯着他翕动的嘴唇,不敢置信地听他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你现在纠结这些……”甄心好像误会了什么:“你不是吧,怎么跟女人一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微信里都跟你解释过了,我和她就是各自去谈工作,本来早早结束的,三四点回来是因为片方非要去唱歌……”

“你不要说了!”张准觉得这个人他不认识,从里到外透着陌生,他两手交握才能止住颤抖:“是我小题大做了。”

甄心露出一种“你这么想就对了”的神情,似乎很满意,微微带着笑意,还有男人对女人常见的那种敷衍,轻描淡写地哄:“也不是啦,你不闹脾气就好。”

他讨好地笑,去拉张准的手,是想给他戴上戒指,张准却一挥手推开他,戒指失手掉在地上,甄心赶忙去捡,一边捡,听张准说:“分手吧。”

声音很平静,静得那么真实,甄心蹲在那儿抬头看,张准的脸逆着光,只听见他语气淡淡的:“如果知道那一夜是真的……我不会爱上你。”

甄心明显在压抑怒气了:“你一直在别扭什么!”

“我觉得我可能不爱你,”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张准却冷冰冰,固执得像顽石:“这一切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泡沫,那份回不了头的爱,不过是方炽和高准感情的余波。”

甄心暗自用劲,手指被戒指坚硬的边缘硌得生疼:“那张照片算个屁!”他站起来,这回有所顾忌了,克制着声音:“没那张照片的时候,我一摸你,你浑身都酥了,我在你耳边叫你,你恨不得烧起来贴到我身……”

张准给了他一巴掌,空旷的洗手间,听得到清晰的回响,甄心愤怒地瞪着眼,他忍到极限了,没有耐性再忍:“你就是喜欢我,不比我喜欢你少,你给我记着!”

“你喜欢我?”张准小声反驳,他们就是这样,是连争吵都不敢声张的关系:“那你后来知道我当那晚是场梦,为什么不说出来!”

甄心没什么说的,他确实没说,确实隐瞒了:“好,你有理,你说的都对,”他无所谓地摇摇手:“我受够了,分手就分手!”

他转身走,同时把手狠狠一甩,戒指砸到地上“叮”地弹起来,张准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卫生间的门已经振颤着拍上。

愣愣站了一会儿,孤独感涌上来,泡沫碎了,离经叛道的热梦终于结束了,呼吸越来越急促,眼泪开始往外冒,张准慌乱地捂住脸,在原地转了几圈,趔趄着夺门而出。长长的走廊有左右两端,他盲目地奔着一端跑,跑到头是水泥楼梯,他顺着往下飞奔,甄心的名字梗在喉咙里,他不敢喊,他那么胆小那么卑微,像个迷途的奴隶。

跑到一楼,是半开放式的休息区,春风徐来,簇簇花枝冒出了新芽,正举目无依,远远的,能听见缥缈的音乐:goodbyemyalmostlover,goodbyemyhopelessdream……

是甄心的手机铃,他立刻追过去,那种狂喜简直用语言描绘不出,仿佛心脏都要崩裂开来,骨头都要统统打成碎片抛向天涯……I’mtryingnottothinkaboutyou,can’tyoujustletmebe?近了,更近了,分隔室内和室外的最后一个转角,他亟不可待跨过去——

不是甄心。斑驳的木头长椅上,是一对年轻情侣,女生悠闲地枕着男生的胳膊,听他分享手机里喜欢的音乐,他们一抬头看见张准,不过一个刹那,这个泪水滂沱的可怜鬼就转身逃跑了。

跑出好远,残忍的音乐声还在背后追赶:solongmylucklessromance,mybackisturnedonyou,should’veknownyou’dbringmeheartache,almostloversalwaysdo……

下了戏,分两组回酒店,车上秦迅儿半开玩笑随口一约,甄心竟然破天荒应承了。酒店对面那家KTV,小包,只有他们俩,紧紧挨着坐在沙发上,服务生拎来两篮子啤酒,一瓶一瓶飞快地启开,整整齐齐码了三排。

秦迅儿很自然地挽住甄心的手臂,靠着他问:“唱什么?”

“你唱吧。”甄心抓起酒瓶对着嘴吹,显然对她没什么兴趣,但也没介意她的亲昵。秦迅儿便自己唱,她唱功好,早年还出过专辑,唱腔很有风格,她别有深意地唱了一首《YoungandBeautiful》,向甄心举起酒瓶:“快杀青了,期待下部戏的合作啊。”

甄心跟她碰了一个,也不说话,就一股往死里喝的劲头,秦迅儿感觉出他状态不对,把柔软的胸部贴在他胳膊上,没话找话说:“姓陈的不地道,删了我好多戏,”她很挑逗地蹭来蹭去,甄心只木然地“嗯”了一声,她不高兴了:“你这样什么意思,不想出来就别出来,摆张臭脸给谁看啊!”

甄心斜她一眼,看着长颈瓶里金黄的酒液:“失恋了,可以吧。”

“你,失恋?”秦迅儿受不了他,嗤嗤地笑:“这招早过时了,再说……”她暗示性地舔了舔嘴唇:“我也不用你这么麻烦啊……”她手往下伸,顺着甄心大腿往他两股中间滑,甄心没什么反应,失神地瞪着屏幕,空酒瓶七八只,齐刷刷堆在脚边。

“我觉得我可能不爱你……”

张准的声音像刻在脑子里了,越是想忘掉,越执拗地往外钻。

“这一切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泡沫……”

“那份回不了头的爱,不过是方炽和高准感情的余波……”

眼泪流下来,甄心委屈地用袖子擦,秦迅儿吃惊地看着他,看他像个纯情的傻小子,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看他凶猛地往喉咙里灌酒。

“别喝了!”她去抢他的酒瓶,甄心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和她拉拽,酒瓶子打翻了,大半瓶酒泼在地上,秦迅儿歪着身子躲,甄心突然一把抱住她,抱得那么紧,用一种让女人心动的力量。

她当即不动了,静待着,在这狭小的包房里也许会发生点什么,可甄心只是像个无辜的孩子,赖皮地窝在她怀里,自顾自地嚎啕大哭。

真的是嚎啕,一个大男人,狼狈得一文不值,秦迅儿没耐性地推了他两把,推不动,可能每个女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母性吧,慢慢地,她尝试着摸了摸他的头,毛茸茸的,因为喝了酒,头皮有明显的温度,她两手揽住他,像抱一条难管的大狗,俯身去听,他呜哩呜噜:“不要结束……我想跟你拍一辈子!”

戏,终究是要结束的,拍摄日程上最后一场,在方炽家,那间漂亮的蓝房子,甄心和张准并排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一个小中景,从背后拍,机器转着,陈正森聚精会神盯着取景框。

手里是刀,对着熟透的西红柿,张准切下去,果浆流出来,像浓像血,甄心靠近来,贴着他耳朵说肉麻话,张准笑,是那种有些恼怒的笑,用湿淋淋的手推他,甄心纠缠着还往上黏,凑在他耳朵边,用一副下流的神态,张准红着脸躲避。

“Cut!”

陈正森好几天没洗头了,头发油腻腻的,一刻不停地挠:“为什么拍背面中景,因为我的两个男主角眼睛都肿烂啦!可就是背面中景,你们都过不了,僵尸一样,好难看!”

机器一停,甄心和张准就微妙地拉开距离,张准握着刀没动弹,甄心转过身,靠着洗手台听导演讲戏。刀背倾斜三十度,从蔬果刀狭长的刀身上,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听着听着,甄心忽然转过来,张准吓得赶忙把刀拍在案板上,“啪”地一响。

甄心当然发现了,愣愣站着,张准不敢抬头,这时候只要一句悄悄话,比如一个揶揄一个玩笑,哪怕是一句讽刺呢,他们都回得去,张准私心等着,等“他的甄心”去跨那一步,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可这次甄心退缩了:“导演,”他红了眼眶,几乎是咬着牙冲出去:“给我五分钟。”

“哎?喂!”陈正森莫名其妙,主演歇了,工作人员们跟着松懈下来,没人注意张准,他一个人背对着众人,急急扭开水龙头,任廉价的泪水被急流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