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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熊。
它像世间所有的泰迪熊那样,长着棕色的、微微卷曲的毛,憨态可掬,总被他抱在怀里——唯一特殊的地方,大抵在于耳朵上绣着他的名字。
那是那个人经常会唤他的两个字。在吐出这称谓时,那人的眼睛也会微微弯起来,从那深黑的瞳孔里流淌出与这称呼相符的蜜意。
“宝贝。”
“宝贝……”
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向上看去,看见的却并不是天花板。
高高的铁笼阻碍了他的视线,将他的目光都切割成了无数散落的碎片,他闻到空气里有腐烂的人血的气息,可身旁人只是挂着关切的笑意,没有人为这气息解释半句。
“只是一只玩具熊,”身旁人俯下身,低声说,“少爷要是想,我可以再给您新的。”
“——不。”
寇冬听到自己的声音反驳,语气中充满他自己也全然无法理解的坚定。他心里好像被谁铲出了一个大洞,从里头伸展出乱七八糟的藤蔓来,吸食着他的血肉,拼了命地向上攀延。酸涩与痛楚都在一瞬间潮水般涌过,最终留下的,只剩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念。
这一点信念驱使着他,教他再度张开了嘴。“我只要它,要我找不到的那个。”
他拽紧了手中的兔子耳朵,声线竟逐渐沉稳下来。
“而且,我要人来帮我找——”
“你们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
寇冬再睁开眼时,只有微微晃动的床帐,叶言之就睡在他的身旁。那本薄薄的书摊在一边,在寇冬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书页没有翻开,仍旧停留在书皮那一双天使的翅膀上。
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心绪,寇冬用被子一角将它遮住了。
——泰迪熊。
他试图从记忆里挖掘,但一无所获——他根本记不起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玩具。但倘若有,应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寇冬忽然很想去藏书阁看一看。
他没有惊动叶言之,轻手轻脚拉开门,却看见两个男仆站在门前,见他走出来,朝他弯了弯腰。
“子爵大人,”左边的道,“男爵大人请您下去。”
右边的紧接着道:“我将为您引路。”
他们两个像是两个门童,不由分说将寇冬夹在中间,引导着他向楼下走去。在一至二层的拐角处,寇冬透过楼梯的缝隙看见了一抹浑身漆黑的身影,像是个男人。
他戴着巨大的鸟嘴面具,只在眼睛的地方挖出两个圆圆的洞,扣着顶怪模怪样的皮制宽沿帽,在另一个男仆的带领下匆匆向前走。许是也察觉到了寇冬的视线,他猛地将头抬起来,向上望了一眼。
那目光刀一样,锋利地从寇冬脸上划过去了。
寇冬猛然将视线收回,问:“来其他客人了?”
男仆也向下看了眼,回答:“那位是来为管家看病的医生。管家现在仍旧无法起身,男爵大人特意将医生请了过来。”
——来为血族看病的医生。
寇冬心中不知为何微微梗了下,不由自主一跳。
男仆催促道:“请快些,男爵大人还在等。”
男爵并没邀请他去会客厅,反而请他来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屋子里同样没有壁炉,他站在窗户前,正在看一枚戒指。
在寇冬进来的瞬间,他转过头来,湛蓝的眼睛凝望着青年。
“啊,啊!”他轻轻笑起来,道,“看我,险些怠慢了贵客。——怎么还不为格伦子爵上茶?”
茶水几乎是立刻端了上来,寇冬低下头,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那一抹殷红色。血水在精致的瓷杯中安静地盛着,因为新鲜,还泛着温热。
“请。”
男爵绅士地做了个手势,自己也端起一杯,嘴唇薄薄沾了沾。
寇冬没有碰,只问:“我看到了医生,管家的病怎么样了?”
“多谢子爵关心,”男爵道,倒是半点不因府中仆人的病而担忧,“既然有了医生在,定然能将他治好。”
他另一只手还在把玩那枚戒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寇冬闲话。
寇冬看不出他请自己来的目的,只跟着应和,目光逐渐落在了戒指上。
戒面上是一枚血一样的红钻,足有小拇指盖大小,透彻澄亮,盛在纯金的底座上。他将戒指翻过来,若有若无露出了上头的徽章:那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鹰,还有一个花体的英文字母,G。
看起来有些眼熟。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眯起了眼,再次打量。旋即,他将头抬起来,问男爵:“我们家族的戒指,为何会在您手上?”
男爵湛蓝的眼睛里笑意收敛了,他静静凝视了寇冬几秒,将手中的戒指轻轻一搭,扣在了青年的手上。
“您始终不曾说,我还当您是没有认出。”
“怎么会,”寇冬假惺惺道,“这毕竟是属于我的。”
那一枚戒指被他在手心里握的生疼,钻石的表面光滑冰凉,多少让人安心了些。
好在他在来时的那一日仔细看过了手杖上的纹样。如今这戒指上印着的,与他在手杖上看到的如出一辙,分明是格伦家的家徽。
倘若男爵拿着本该属于他的戒指,他却根本不曾认出,那才是问题所在。
——绝不能放松心神。
寇冬再次铭记了这一点,考验永远不知会在何时来临。
他始终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上。
*
这一日的晚宴照常到来,满座仍旧是相同的宾客。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位鸟嘴医生也出现在了餐桌上。
直到这时,他才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相当苍白的脸,半点没有特色,看过便能被人忘掉。身子藏在宽大的黑袍下头,看不清楚身形,只是似乎有些佝偻,微弯着脊背。
他也没有去碰满桌的血肉,坐在这一群血族之间,倒像是有什么地方是违和的、与其他人不尽相同的,只一口口喝着金杯中的东西。
并没有宾客与他攀谈,他也未发出半句声音,沉默的如同一片漆黑的影子。
晚宴之后仍是舞会。寇冬这一次没有接受任何人的邀请,好在他昨晚已被叶言之咬过,证明了他的身份,也无人难为他。
只是那些恋恋不舍的视线,仍旧在他身上纠缠,不少血族干脆走上前来,请他咬自己一下。
“您真是迷人极了,”他听见男爵轻声道,目光非常黏着,紧紧地贴在他露出来的脖颈上,“若是您愿意,我其实很想品尝下您的味道。”
“或者,您也可以品尝下我的。”
寇冬:“……”
他毫不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挑嘴,喝不惯旁的。”
身旁围绕着的血族们跟着面露失望,贵族少年冷着一张脸,一秒都不在舞厅里待,径直摔了门出去。
寇冬:“……”
唉。
就很慌。
现在他这样子,简直像是把血族们的胃口都吊够了。万一要是一个没捂好,身份穿了帮,他岂不是会被这群早眼巴巴盯着他这盘小蛋糕的血族们生吃活吞了?
他沿着大厅边缘向前走,又看见了那位鸟嘴医生。他重新戴上了严严实实的面具,半点看不清楚面容,正站在窗前怔怔地向天上看。
寇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了阴暗的天,萦绕着永远也散不去的、潮湿的薄雾,如同紧紧闭着的眼帘。
没有半颗星辰。
他这两天,都没在这片天空上看见过星星。
“真是个好天气。”
寇冬用了贵族间打招呼的万能句,鸟嘴医生扭头看了他一眼,复又扭转回去。
“是啊,”他头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粗糙沙哑,如同用砂纸打磨过,“真是个好天气。”
寇冬的视线下移,发觉对方腰间还挂着一枚十字架。只是那十字架像是被摩挲过太多遍,边角都已变得黯淡,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半点不重要的小首饰,被医生毫不在意地挂在那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古堡中看到十字架。血族们不会有信仰,即便有,那也该是恶魔。
他换了个话题。
“医生的情况如何?”
“谁知道?”鸟嘴医生毫不在意地答,“也许会好,也许不会好。”
他仍旧注视着苍穹,声音中含了些许悲悯。
“但是,这世间,却是永远不会再好了。”
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飞过了窗外,寇冬看到了无数蝙蝠的影子,扑棱棱,一群接着一群。它们近乎遮天蔽日地成片飞起来,飞过高高的林子顶端,绕着这一间矗立的古堡盘旋。
他想起自己这几日所见。人的血肉成为珍馐美食,人沦为牲畜,变为猎物,只能在血族们狰狞的口间艰难求生。
生命如同蝼蚁。
“天父厌弃了天空与大地,”鸟嘴医生低低道,那向外凸出的巨大的嘴部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他永不会再回到那里。”
“天父”这个词触动了寇冬的神经,他再度打量着对方,可这些话过后,鸟嘴医生便彻底闭上了嘴,一声也不再吭。
在舞会结束后,他的步伐也格外快,毫不留恋地踏上阶梯。
“等等!”寇冬叫了他两声,都不见他有所回应。
叶言之就在这时靠近了,低声问他:“怎么?”
寇冬匆匆和他说了说那个NPC的奇怪之处,“他应该知道什么,关于堕天的事。”
他望着叶言之,“我们追上去?”
叶言之点点头,道:“走。”
他们跟了上去,可那鸟嘴医生身影一闪,竟然走出了大门,径直消失在了这黑夜里。门前的男仆只让他走了出去,却将寇冬两人拦下了,“格伦子爵,您不能出去。”
寇冬有点儿着急,他指着对方的身影,“为什么他能出去?”
男仆不为所动。
“那是这里的医生,”他答道,“自然是可以回家的。”
眼看对方飘荡的黑袍就要彻底隐进林子里,寇冬心里头跟猫抓似的。他如今的形势实在太过被动,几乎是一直站在钢丝上,不知何时便会坠落。就目前看来,鸟嘴医生是最有可能知晓内情的,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站在血族那边。
这对自己的人类身份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他一咬牙,干脆顺势往身后的叶言之怀里一瘫。叶言之反应极快,一把将他抱住,只是还未反应过来。
这是……?
寇冬开始哼唧。
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腹部,疼的真心实意,眉眼都紧巴巴皱成了一团,显然是不舒服,嚷嚷着说胃疼。
叶言之跟了他几个副本,逐渐也明白了他的操作思路,嘴角不由得一抽。
寇冬这习惯,真是半点没改,每一次都是利用NPC的好感度……
尽职尽责的贴身男仆立刻登场,叶言之半抱着娇弱的主人,向男仆喝道:“还不快将医生请回来!”
门前的男仆也是头一回见这架势,还有点愣愣的,站在那儿反应不过来。
他是得到了命令,在无男爵吩咐的情况下,绝不能让任何一位客人出门,尤其是那位东方来的年轻贵族。
可这会儿,这位贵客好像是不舒服。
况且,他也没有要出去,不过是要自己把医生找回来……
他有点进退两难。
寇冬的一条手臂挂在他忠心耿耿的仆人的肩膀上,愈发娇弱地哼哼唧唧,那架势活像是下一秒就能去世。男仆到底是对这位子爵大人极有好感的,再闻一闻那令人销魂蚀骨的香味儿,更是禁不住了,连声请他先进去坐。
“我马上将他为您请来。”
寇冬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进去,就巴巴地挂在叶言之身上盯着门口看。两个古堡中的男仆匆匆出去,没一会儿便将还没走多远的鸟嘴医生带了回来,那医生被架在他们两个之中,脚都沾不着地,几乎是被粗暴地塞进了古堡。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臂,抬头望着面前两道身影:“……”
这是绑架?
寇冬的手还捂着肚子,气若游丝道:“不如请医生去我房里……”
这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仆们把鸟嘴医生重新架起来,囫囵绑进了寇冬的屋。叶言之将房门紧紧关上,这才注视着面前的NPC。
医生被一句解释都没有地拖回来,显然半点也不乐意。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不定,最终眯起眼,嘶声道:“你病了?”
这话是冲着已经把手放下的寇冬说的。这俩人一进房间就换了个模样,刚刚还牛皮糖一样挂在叶言之身上的寇冬瞬间放下了手,这会儿面色正常,可看不出半点病痛的模样。
“不,”寇冬微微笑道,拉了拉椅子,好与对方靠得更近,“我只是想与您聊一聊。”
“我?”
鸟嘴医生并不配合,“我有什么能聊的?”
寇冬使了个眼色,叶言之将那本书从床上拿了过来。
“我想问问这个,”寇冬轻声道,“您看过吗?”
“……”
鸟嘴医生的目光停滞在上头,陡然间绷直了身形。他黑袍中的手下意识向下探去,就要摸腰间挂着的那一枚十字架——待摸到了棱角,他像是又醒悟过来,冷冷地松开了。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他背了句书中写着的祷告词,略带嘲讽地道,“如今,可没有什么天父了。”
寇冬盯着他。
“真是恶心,”鸟嘴医生尖锐地评价道,“血族都是肮脏的,他们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他本以为这句话说出后,面前的两个血族会发怒。可没想到,那个个子矮一些的不仅没发怒,反而把两手一拍,真心诚意地道:“您这话说的太对了!”
“……”
鸟嘴医生望着他,觉得这个小吸血鬼有病。
他这样说血族,对方怎么还是一脸赞同的样子。
他恹恹道:“他们早该归于地狱。”
寇冬更为赞同,除却他家叶言之香甜可爱之外,剩余的吸血鬼就没一个是好东西。他有种找到盟友的兴奋,迫切注视着对方,“实不相瞒,我也有同样的念头。”
鸟嘴医生古怪道:“……你?”
你一个吸血鬼?
寇冬微微叹了口气,似真似假地道:“我并不是自愿成为现在这模样的。希望您知道,我早已厌倦了血肉的滋味。”
他在晚宴上,的确一口也没有尝。鸟嘴医生相信了些,又看向他身后的叶言之,“那他——”
寇冬:“他和我是一起的。”
父子自然同心!
鸟嘴医生终于点了点头,又望着他。
“我本不该相信,”他哑声道,“但您给我的感觉,很像是一位故人。”
寇冬蹙起了眉,有些诧异。
“故人?”
鸟嘴医生站起了身,伸手去解自己身上沉闷厚重的黑袍。寇冬愣了下,没来得及阻止,那一袭衣料便彻底从医生微微弯曲的脊背上滑落,露出了他裸着的背。
那上头,有两道巨大的、弯月型的伤痕。它们还泛着微微的白,狰狞可怖——
寇冬知道了那是什么留下的痕迹。他惊讶地看着,又扭头去望叶言之。
“现在你该知道了,”鸟嘴医生的声音疲乏低沉,“我曾是一个天使。”
*
昔日的天使向他们展露出了自己的背部。
那上头的羽翼曾经华美丰满,能垂到小腿腿弯。可如今,只有两条丑陋的。肉虫似的伤疤卧在上头。
“天父抛弃了我们,”他道,重新卷起那沉沉的黑袍,“我们早已不再是天使。”
他的脸不再美丽,力量不再强大,连血液也不再是淡金色。它们渐渐朝着寻常的红色转换,在一朝醒来后,他骤然失了力,从天上坠落,醒来后便看见了自己脱落下来的翅膀。
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神明已经不在,活在他羽翼下的天使又如何能继续生存?
掌管星辰的天使消失了,星星从此再不闪烁。他们从天父的宠儿堕落为了不值一提的普通人,只有这还未完全转换成功的血液还保留一点作用,可以帮助受了严重伤势的血族重获生机。作为交换,血族们提供给他赖以生存的力量,教他不完全变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天使们并不屑于肮脏的血族为伍。他们曾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活在云端,永沐圣光,学到的皆是慈悲与爱;可如今,他们却只能靠自己的血与血族们做生意,眼睁睁看着这沦落的天地。
他真是厌倦透了。
寇冬越听越眼睛发亮,追问:“那您有没有什么计划?”
譬如能一下子把这一古堡吸血鬼搞死的那种?
天使说:“没有。”
寇冬:“……”
他一时间难掩失望,那你说的跟真的一样。
“但其他人有。”天使将话补全,坚定道,“我们终将将血族驱赶出大地,教他们永堕地狱!”
寇冬的信念又恢复了一点,迫切想听听其他人的想法。
天使的想法相当简单,他们靠血液和血族换来力量,然后宣战,打仗,“我相信,天父若是仍存于世间,早晚有一日会醒悟——当他再度醒来,我们定能重获新生、再归云巅!”
寇冬想了想,这么说来,对方的计划大概就是现在先送死,然后等天父醒了把他们复活。
……
这算是个什么鬼计划,这特么能用一点儿脑子么!
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也不知该夸这些天使天真无邪好,还是该夸他们思路与众不同好——这计划能实施吗?肯定不能啊!
他提出另一条思路,“你们知不知道血族怕什么?”
天使蹙起了眉,倒像是在思索。寇冬屏息等着,过了会儿,终于听到天使犹豫道:“……怕圣光与火?”
那不就简单了!寇冬简直想拍他头,“你们就不能想着搞个大的吗?”
天使:“比如?”
“比如,”寇冬跃跃欲试,“点把火,把这古堡给直接烧了!”
他早就看这儿不顺眼了!
天使:“……”
叶言之:“……”
几个副本过去了,寇冬的燃烧大法终于又出来了。
寇冬越想越觉得可行,干脆把椅子拉的更近了点,撺掇:“你们这样,从附近村民家里找火种,然后……”
他与对方说着计划,丝毫不曾察觉窗帘外有什么微微动了动。
一只黑色的乌鸦就站在窗沿的上方,暗红的眼睛眨了眨,将这一切都听进去。旋即,它拍打着翅膀,重新向上飞去。
它一头钻进了伯爵开着的窗户。
“大人,”它叫着,“大人……”
“嘘。”
伯爵的声音回答了它,含着微微的笑意,手抵在了它尖尖的鸟嘴上。
“好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寇甜甜:在翻车边缘跃跃欲试……
npc:坐等翻,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