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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夏是个心里装不了太多事的人。睡前还一副名侦探的姿态,琢磨着他大师兄拒绝他去看师父,这一反常举动背后的原因,然而,钻进被窝还是没多久,就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睡相跟他的性格保持了高度一致,一样的不安分。入睡前是规矩的平躺,睡着后就在床上瞎翻滚,很快身体歪成跟床对角线平行的姿态,被子一半滑出床外,只有一角搭在胯间。睡衣的衣摆被撩起,露出平坦的小腹,隐约可见腹肌的轮廓,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
自从方夏适应了他的存在,符堇每天晚上都能在床上看到那么一出。这应该是方夏一贯的睡相,在耿家的前几晚那是属于没睡好,这花样百出的翻滚才是他放松熟睡的标志。也因此,业务技巧十分纯熟,无论怎么翻滚,绝对不会从床上掉下去,而且——说留给他的位置,就算不小心滚过去了,很快又会无意识地滚回来。
符堇看着方夏留给他的那一半位置,嘴角勾了勾,莫名地心情好起来。他并不需要睡眠,那床位留着他也不会真的过去睡,完全是多此一举,就像方夏每次吃饭都会给他准备那份一样。可是,这种被当做活人一般无二的态度,感觉却是极好的。耿家历任家主,并没有苛待于他,但他们的态度多是恭敬,源自畏惧的,源自利益的,源自野心的。他们对他的好,掺杂了太多外在理由,善待于他,也多非出于真心。他们是活人,而他是亡魂,耿家历任家主,对于这点认知都极为清晰。他们和他之间画有一线,将双方分割在两个世界,是一个泾渭分明之局。
从前,符堇并不在意,而且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凡世人,遇上亡魂必然退而避之,耿家人不是普通人,他们深知与亡魂打交道的危险性,所以谨慎以待。这不是不能理解,但并不代表他喜欢那种区别对待,一直以来,只是习惯了而已,直到20年前偶然遇见一只名叫“方夏”的小肉团。
没错,20年前,符堇就见过方夏,在方夏的阴阳眼被耿文秋封印前。
那年,方夏的父亲耿重宣死于车祸,符堇转由方夏的祖母耿文秋镇守。同年初冬时节,方夏的母亲带着年仅三岁的方夏,来到耿家老宅。方夏的母亲跟耿文秋进了茶室谈话,留方夏在外面的天井玩。
三岁的方夏,那是一个肉嘟嘟的小家伙。走路已经算是稳当,但跑起来还是有点颤颤巍巍,随时会摔倒的感觉,尽管如此,小方夏已经展露出了他骨子里的不安分,在天井里雨枫了几圈,就已经把几盆搁在天井中央的金桔树,给祸祸得七零八落了。凡是那肉呼呼的小手能够得到的金桔,都被摘了下来,叶子被扯得稀稀落落,枝条也被折断了许多,几盆硕果喜人的金桔树,被糟蹋得惨不忍睹。
符堇站在回廊上,看着小方夏拿着一堆金桔当弹珠玩的不亦乐乎,心里想着这几盆金桔树怕是送不出去了,却又觉得这场景有点意思。在这百年老宅里,他也见过不少小孩,有在这里长大的嫡系子孙,也有逢年过节来拜访的耿家旁支,再调皮的小孩,也都不敢在老宅里惹事,这种第一次来,就敢把耿家准备过年送人的金桔一窝端了的熊孩子,倒是第一次见到。
那些来老宅的小孩不敢闹腾,有被家长提前叮嘱过的原因,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本能在畏惧他的存在。尽管他身上的煞气被镇压了,但小孩的感官要比成年人敏感得多,即便是没有才能的小孩,在这个时期还是能靠着直觉,隐隐感受到他的存在。
这个叫方夏的小孩,不知道是胆大包天,还是太过迟钝……符堇还没来得及琢磨,就对上了方夏扭头看过来的视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了两下,随后噌地从地上爬起来,颠颠地朝他跑来。
“要一起玩吗?”
符堇看着朝他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胖手,递给他两个金桔的方夏,心里有了结论——看来不是迟钝,而是胆大包天。
“一起来玩吧!”不等符堇开口,方夏就兴冲冲滴往前冲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来拽他。
毫无意外的,那只像炮弹般的小肉团扑了个空,直接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符堇转身,看着那小肉团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空落落的手,随后抬头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他。
“你不是人啊……”
终于发现了,现在该是怕了,符堇心想。
远处传来方夏母亲的声音,方夏扭头看了一眼,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被捂得有点化了的奶糖,放在一旁的美人靠上。
“妈妈喊我了,我不能陪你玩。糖分给你吃,你别不开心。”方夏一本正经地说完,就撒腿往回廊外跑。
小肉球很快消失在符堇的视野中,只留下回廊美人靠上的一颗奶糖,和天井中几盆七零八落的金桔树,但他的心情却奇异得好了起来,明明还没有吃那颗奶糖……
那是他第一次被活人搭话,在发现他是亡魂之后,还能不躲不闪地望着他,他们之间没有那划开的一线,被放在同一个世界,普通地对话。明明还只是个小屁孩,明明开始被吓了一跳,之后却一本正经地关心起他的心情了。
20年后再见,这人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明明最初被他厉鬼的身份吓到了,但很快就忘了那点恐惧,毫无隔阂地接纳了他的存在。这孩子大概是个缺心眼,花了20年都长不完整的那种,但是这种缺心眼……他并不讨厌。
符堇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睡得正香的人,抬了抬手,帮他把快滑下床的被子拉上去。
次日清早,方夏一行人在宾馆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馆吃早饭。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李家?”方夏一边帮符堇面前那晚混沌加醋,一边问坐在对面的耿书郸。
“等那位李先生出门了,我再给李老太太打个电话,让她跟警卫说一声,让我们上去。”耿书郸道。
“你知道那位李先生什么时候出门?”
“我已经让庄生去盯着了,那位李先生出门了,他会回来通知。”耿书郸笑着道。
“庄生?我们一行人里有这号人?”方夏一脸莫名。
“你忘了我们耿家家学是御鬼术吗?庄生是我的鬼使。”
“你就不能让你的鬼使,顺道解决李家那只小鬼吗?”方夏吸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道。
“不,驱鬼除祟这种事,最好由人来做,不要假借于鬼魂之手,这点你需要记住。”耿书郸说道这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普通的游魂在阳世间的力量是很薄弱的,他们对活人基本产生不了影响。只有枉死的鬼魂,索命的厉鬼,才会对活人产生影响,在李家的那小鬼,显然属于后者。这种鬼身上带了煞气,术士不在场的情况下,让派使出去的鬼使直接接触,鬼使容易被煞气影响,从而反噬术士。相比于活人,煞气对鬼魂的影响要大得多。而且,我们耿家人是会收厉鬼当鬼使的,厉鬼接触到比他自身凶悍的煞气,一旦受到影响,后果会很难收拾了。”
方夏他们吃完早饭,在宾馆耿书郸的房间等了一会儿,那叫庄生的鬼使就回来了。那是一只少年模样的鬼,他先是畏惧地朝符堇看了一眼,随后跟耿书郸比了个手势,告诉他李景杭已经出门了,然后便化作一缕青烟,钻进耿书郸手中的那枚铜钱。
方夏趁着游戏的空档,扫了一眼那枚十分有年代感的铜钱,猜想那大概跟他脖子上的玉玦一样,是鬼魂的寄宿物件。
耿书郸给李老太太打了电话,然而接电话的是孙莉,再访李家的要求,被对方坚定的拒绝了。这出乎预料的发展,打乱了耿书郸的计划。
“这回怎么办?”方夏退出手机游戏,看着耿书郸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耿书郸叹了口道。
“要不我们翻墙进去?”方夏摸着下巴建议道。
耿书郸:“有没有合法点的办法?”
方夏:“没有。”
耿书郸按了按眉心,无奈道,“等等再看吧。”
然而,这一等,等了两天,却传来孙莉被送进医院的消息。
“去医院。”听完庄生带回来的消息,耿书郸当下做出决定。
进医院就比进李家简单多了。王珂开车送两人到医院后,在停车场候着。耿书郸带着方夏去跟护士站咨询后,很快便知晓了孙莉病房。
医院是生死交替的场所,跟着耿书郸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一路方夏看到了好几只飘荡在走廊上的鬼魂,这是他开了阴阳眼之后,第一次一次性见到那么多鬼魂。因为有符堇在,这些鬼魂这些鬼魂不敢靠近,方夏也没觉得多可怕,只感觉有些新奇,仿佛看了医院的里世界。
像这样需要追着委托人跑的事,耿书郸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经历了。也就刚入行的头几年,接触的委托人参差杂乱,自然也遇到过这种家人不信邪的,而他又是见着了就放不下的性子,没少那些不信邪的人斗智斗勇,当年没少被那人嫌弃多管闲事。后来,他在玄术圈有了一定地位,不需要再接那些琐碎的委托。现在他接的委托,多是来自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他们信鬼神,不需要耿书郸那么追着办事,他们自然会求着耿书郸出手。而当年一直嫌弃他多管闲事的人,也已经不在身边。
李家的事,是为了给方夏做教学才接下的,倒是让他又重温了一次自己当年初出茅庐的心酸。紧接着,陈年旧事,往昔故人之类的也就跟着冒了出来。他仿佛有听到了那人对着他常说的四个字——多管闲事。
“方夏,你觉不觉得我这样太多管闲事了?明明对方已经拒绝了,还这么不识趣地找上门来。”站在孙莉的病房前,耿书郸忍不住开口问方夏。
“大概有点……”方夏抱着胳膊,身后往后一靠,倚在孙莉病房门口的墙上,挑着眼角看耿书郸,“不过嘛,我觉得有时候多管闲事总比高高挂起的好,至少前者看起来更像一个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