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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瑜直到走出大殿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仔细想,也只恍恍惚惚地记得一句:“不会的,霍冰大人为了准备科举闭门不出,对明大人也十分疼爱,断不会做出这种事。”
玉旻道:“哦?爱卿这般肯定,能拿什么来担保?”
卜瑜下意识地道:“臣确保霍公子绝无二心,以臣的所见所闻……可以用性命来担保。”
刚刚说完,他便看见了玉旻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意识到事态不大妙,他这是说错了话。
玉旻集合了他所知的玉家人的一切优点——帝王家的决断、隐忍和善谋,还有懂得取舍的大气,但他同时知道玉家人的那些缺点,多疑、暴戾、阴狠,玉旻虽不似他的叔叔那般昏聩明显,但或多或少地都能被察觉到。尤其是在冷宫的那段经历,他也不清楚那会对这位君主造成多大的影响。正常人放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整整十年,不死也得疯。
他作为玉旻的身边人,此刻其实是并没有多少理由为霍冰这个外人说话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已经踏出了长宁殿外,怔怔地看着外面汉白玉的须弥座栏杆,天气沉闷,那上面也沁出了薄薄的水珠,看来是将要下雨了。
*
明慎这几天发现卜瑜经常往他们这边跑,据说是已经在正式着手开始准备搬家事宜。园子太大,除去明慎为他打点好的那些后,他似乎有意更改一下布局,故而叫了监工和泥瓦匠过来,每天亲自负责跟进改造进度。
有时候见他忙得太晚,明慎便会邀请他留下来一起吃饭,后来见到卜瑜又一次在饭桌上累得睡着了,于是跟霍冰商量了一下,单独给卜瑜开辟了一个客房,让他不用客气,这段时间里若是两头跑太劳累,住在他们家也是可以的。
离春闱越近,霍冰的话就越少,成日闷在书房中。明慎跟他一块儿急,忧心忡忡的,连饭都吃不下去,反而是霍冰到了开考前一天放松了下来,一大早就推着轮椅出去乱逛,买了一些零碎的小东西回来,还买了一只鸡和若干蔬菜,回来要明慎给他雕几个萝卜。
明慎道:“哥!你明天都要考试了,我紧张,雕不下去。”
霍冰道:“没出息,是我考试,不是你考试,傻慎慎。快去快去,今天我要吃你做的鸡汁萝卜,你应当体察考生的五脏庙,若是吃得高兴了,说不定有如神助,立刻就考中了呢?”
明慎听了听,觉得有道理,于是紧张地过去给他雕萝卜了。
卜瑜刚好从对面过来蹭茶喝,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问霍冰道:“那日明大人说你若是没吃好,整个人的状态都会很差,这是真的吗?”
霍冰懒洋洋地瞥他一眼,顺手就把明慎倒给自己、自己又没来得及喝的雨前春递给他:“倒没这么严重,不过人生在世,唯慎慎与美食可让人得一日安宁,此话不假。”
卜瑜认真道:“我记住了。”
霍冰:“?”
卜瑜道:“无事,祝霍公子蟾宫折桂。明日我会将一切安排好,你不用担心。”
霍冰道:“谢过卜大人。”
明慎最终给霍冰雕了十几根萝卜出来。原因是他觉得既然霍冰要吃好,那么要给他雕一个特别好看的萝卜出来,雕完这个嫌弃那个,觉得每一根萝卜都雕得不够完美,等到霍冰发现的时候,已经有十三根萝卜惨遭明慎毒手。
霍冰:“……”
明慎有点不好意思:“哥,你挑一个来吃吧,剩下的就不浪费了,我做一锅去喂旻哥哥。”
霍冰倒是不嫌弃,跟着他一起认认真真地挑了一个雕花最好看的萝卜,交给家丁去料理,稍微腌过后蒸熟,浇上鸡汁,再将剩下的鸡肉铺在底下,肉质鲜嫩,萝卜清爽。霍冰吃得比平日多一些,过后早早地去睡了。
明慎焦虑地吃着萝卜,这才注意到席上还有个闷声吃饭的卜瑜。
他想要过问一下春闱的事情,还没开口时,卜瑜却问他道:“明大人,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附近有信驿吗?还是在家中养信鸽呢?我瞧着长安街这一块儿似乎没有信驿,若是想寄信去远处,不知道如何才方便。”
明慎琢磨了一会儿,道:“平常送信都是喊家里人送的,远些的话……去信驿罢,在两条街外有。卜大人平常上班忙,我想,如果写信写得勤,不如自己养鸽子,不过我上次打听过了,若是养鸽子,至多也只能送几百里的地方,再远的送不了啦。还有这条街上常有信客来招揽生意,价格贵一点,也会慢一点,不过胜在方便。”
卜瑜道:“原来如此。那明大人平日里是怎么寄信的呢?”
明慎想了想:“我没有要写的信。我哥来京几个月,也只往江南送催债的红条……是我去信驿帮他寄的,除此之外我和他不怎么写信的。”
“明大人的意思是令兄不曾跟什么人书信来往过吗?”卜瑜绕了半天,终于绕到了正题,他告诉明慎,“明大人,霍公子天赋异禀,此次春闱必能高中。每年朝中都会有人提前盯着,你也要替令兄上心些,若是被张念景之流蛊惑,作出一些约定门生的丑事,那便功亏一篑了。”
约定门生,这个明慎听说过,其实就是有的主考官为了笼络人才,提前联系那些还未科考而已成名的大才子,约为自己的门生,以至于提前泄露春闱考题的。去年春闱,玉旻还处理过类似的问题,将礼部一位侍郎罢免抄家,作弊的那几位永不叙用。
明慎迟疑道:“可是我哥……他虽然很厉害,可是一直很低调,我想大概不会……”
卜瑜循循善诱:“令兄是很低调,可是您已身在朝中,所有人都觉着您是未来驸马,陛下的心腹,想攀附您的也大有人在。在外,您是中立派,张党笼络不了你,说不定会向令兄下手,不可不防。故而,明大人近日多注意些,尤其注意以下令兄的书信往来。算作未雨绸缪即可。”
明慎道:“我懂了!我会注意的,不过卜大人,你不用这么担心啦,我哥他是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虽然我没有旻哥哥和我哥那样聪明,但这个我是知道的。”
卜瑜暗自捏了把汗,面上却是滴水不漏,道:“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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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霍冰在明慎的呵护护送下顺利地进了考场。
明慎眼泪汪汪的:“哥,你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就不要硬撑,我去问问旻哥哥能不能给我开个先例进去照顾你。”
霍冰抬眼看了看他:“别,慎慎,哥哥只是去考个试,又不是上战场,你怕什么?”
明慎这才不情不愿地目送他走了。考试三天,包括考官在内完全被封闭起来,他见不到霍冰,也没办法找卜瑜问情况,只好待在宫里陪着玉玟学书。
玉旻见了他几次,被他成天叽叽歪歪着担忧霍冰的情况腻歪得受不了,后来干脆把他抓去长宁殿里批奏折。明慎被他扣着手不许动,倒也真的慢慢静下心来了。
不过是三天,可他觉得比自个儿考试还要难熬。玉旻见他一直不说话,便逗他:“怕什么?朕是皇帝,你若是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朕讲一讲,还怕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明慎嘀咕道:“可我若是天天在您跟前说,就好像我要旻哥哥给我哥放水一样,这样不好。”
“你这个小脑瓜子还真是板正得紧。”玉旻把他搂在怀里,笑他,“你看历任皇后哪个不曾光耀门楣?即便出身不好,后来封赏荫袭,也是该有的。别说霍冰有才能,即便他无才能,只要皇后开口,撒撒娇,朕也能将他擢之高位。”
明慎:“……”
“看朕干什么?朕说的难道还不是实话?”玉旻捏他的脸,顺便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明慎抱怨道:“这个是色迷心窍的君主才会说出的话了,旻哥哥。”
玉旻俯身在他耳边道:“若不是皇后成日惑朕,朕又怎会色迷心窍?”
明慎说不过他,干脆不理他,专心帮他批起了折子。
自从他去御史台上任之后,批折子也越发的得心应手,玉旻除了请安折以外,也开始把一些普通的奏事折子交给他批。比如收税不齐和不大不小的灾情,他会拿着折子去问玉旻,玉旻则告诉他正确的应对方法和朝中需要分拨处理的数目,什么情况是出了大事马虎不得,什么情况只是地方官员贪污克扣,变着法子来找他要钱的。
有些时候,明慎的想法也会和玉旻产生一点分歧:比如当他得知地方官在收税时会借用银两重铸时损耗之由,美其名曰“火耗”,向百姓多收税钱,且数倍高于本有的损耗之后,他觉得应当狠狠地教训这些揩油水的官。
玉旻则告诉他:“火耗历朝盛行,虽是朝中陋习,但无法立刻根除,如若朕强行下令掰正,效果恐怕会适得其反。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细微之处,往往更需要谨慎对待。旁人看是朕纵容,或是历代君主纵容,朕只管挨骂就是了,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问题。”
明慎“哦”了一声,又探头问他:“那应该怎么做呢?”
玉旻温柔地看着他:“朕减免了人头税。还记得上次朕说的么?以往人头税从三岁起征,好些人交不起这笔钱,甚而杀婴。如今全数改成二十岁之后收税,百姓免了这一项,火耗之困也可以缓解一些。”
明慎立刻想了起来。上一回他和玉旻置气,玉旻半夜翻窗来找他,跟他闲聊到此。
玉旻一向雷厉风行,想做什么便刻不容缓地做了。小时候他们被一个后妃冷眼欺负过,那妃子在人前慈眉善目的,整天吃斋念佛,人后却是一副蛇蝎心肠,故而玉旻在一个雷雨夜中带他去砸了后宫所有的菩萨像,还用丹砂书字,说有后妃信神却渎神,神应劫而归,不欲多留。
那后妃吓得哭哭啼啼,后来果然也遭人厌弃,被丢去了冷宫,下场想必也不好。
去砸菩萨像,去偷圣旨,都是玉旻想到了,便带着他去做了,毫不迟疑,也从未失手。
明慎忽然想到他来京之前对霍冰的话。他说:“陛下是陛下,旻哥哥是旻哥哥,我分得清。”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分得清呢?
身边这个人始终是他的旻哥哥,未曾改变,又哪里来的要分开的说法。
他心思一动,手又伸过去,虽然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玉旻要他看的奏本,那只手却非常不乖地、一定要牵到玉旻的手才作数。
玉旻批评他:“不许嗲了,嗲精,快专心帮朕批。”
明慎不为所动,固执地要把手交给他,又小声辩解了一句:“臣没有嗲。”
玉旻笑着握住他的手,把人拉到自己怀中,低头吻了吻他:“好,你没有,是朕在嗲,行了罢?”
*
明慎以为等待霍冰考完的这三天,都将会和今夜一样平静地过去。然而正逢玉旻补二月末落下的一次朝会时,之前称病不出的张念景破天荒地来了,还重振了精神,在玉旻御门听政时,当着忠臣的面上议。
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卜瑜不在,明慎面前没人挡着,一眼就能看见张念景日渐倾颓的身影。他以为张念景会陈说政事,至少说一说前几天来报的山东洪涝的消息——按他的想法,若是张念景真的还想垂死挣扎一番,那么早日对玉旻表示顺服才是上上策。
然而,当他一字不差地听完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张念景拜道:“陛下登基已有一年,国泰民安,各方归顺……然内宫空虚,实为隐忧,恳请陛下早日采选秀女,充盈后宫,延续血脉……”
天空中开始飘一些细小的雨珠。
“再者,现朝中流言蜚语四起,污蔑公主名誉,臣恳请早日择定驸马人选。依臣愚见,宛陵明氏明慎大人青年才俊,前程不可限量,请陛下考虑。”
他俯身跪拜,附议者也跟着跪拜,乌泱泱一下子跪了许多人。
张党虽然跋扈,但他此刻提出的议项无懈可击,这件事早有人在提,玉旻的的确确到了该采选秀女的年纪了,他已经二十二岁了,而后宫尚且一个人也没有。
此事无懈可击,明慎的事也无懈可击——春猎时人人都看到了小公主有多依赖他,好事成双,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这一瞬间,明慎心头一个猜测一闪而过:张念景这么快地拿后宫的事情施压,难道已经知道了他和玉旻的事?
可这又是谁告诉他的呢?
明慎站着迟迟没有动,被身边的同事拉了一下:“快跪呀,明大人,这是江山社稷的好事!他推的还是您,您的好日子要到啦!”
他只有跟着跪下去,俯身时偷偷往前看了一眼,然而开始下起雨来,玉旻又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