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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逸说不要怕,我照顾你。
七个字,不过铢两分寸。魏北反复嚼味,始终觉得这里面漏了一句,或藏着另外三个字。这话裹在喉间难以下咽,后知后觉,他竟觉得是情逾骨肉,爱意浓烈。
他忽然知了沈南逸那份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以至魏北往后每每想起,总易让心脏浸泡汁水儿,又酸又甜。
那天葬礼结束后,两人送囡囡回学校。下车前魏囡向魏北保证,以后一定次次考第一。不让哥哥操心,她要做三好生给哥哥长脸。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脸颊被袖口揉得有点破皮,看来脆弱又倔强。她今年虚岁十二,她知道从此以后只有哥哥了。
魏囡再也不想失去。
魏北刚想说什么,沈南逸却蹲下身,方便魏囡与他平视。
不用考第一,沈南逸说,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按照你的喜好来。
沈南逸用手揉了揉魏囡的头发,再扳着她的肩膀转个圈,背对两人。沈南逸按着魏囡的背心,轻轻将她向前推一步。
男人不再说话,站起身。魏囡想回头,却听见魏北在后面说,快去上学,别迟到了。
沈南逸说,不要回头看。
魏囡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莫名感觉内心敞亮起来。她知道失去了父亲与奶奶,却对死亡的认知不够深刻。但她还有哥哥,魏囡想着,仿佛更有动力了。
她没回头,当真没有回头看一下。小姑娘脚下生风般,朝着前方跑去。沈南逸和魏北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看她越过校门,穿入林荫道,好似奔往的不是教学楼,是另一种开阔与自由。
即便魏囡如今不能体味。
送走魏囡,沈南逸亲自开车送魏北回去。路上畅通无阻,魏北降下车窗,趴着窗沿。春末微风吹拂,撩开魏北的头发,露出他光洁额头。眉目俊秀,眼神没有着落地四处游荡。
沈南逸打开车载音乐,是音乐剧法扎。魏北偏爱法扎胜过德扎,浪漫挣扎。歌词里的反抗与斗争曾似一针兴奋剂,灌入他们的欲血里。
那次是在家里二楼影厅,魏北抱着沈南逸叫得快活。
以音乐剧中时而宏大缱绻,时而激烈紧张的音乐做背景,沈南逸紧紧箍着魏北,他咬在对方喉结上,亲吻落得又狠又缠绵。
男人好似发了疯,魏北也让欲望烧昏头,舒服得眼里生了雾。
他抓着沈南逸的后背,窗外大雨嘈嘈下。窗帘紧闭,家庭影院内光线昏黑。感官无限放大,仿佛稍不留神便会迷失。于是魏北叫着沈南逸的名字,舒服又迷茫地叫他。
沈南逸。沈南逸。
那时沈南逸也说,我在。
如今法扎的经典依然响于耳畔,到底是另一幅光景。这个春天温暖得不像话,也明媚得不可描述。
魏北还浸在“失去”与“接受”的伤痛里,沈南逸点了根烟,抽两口,再递到魏北唇边。
“生离死别,不用太难过。”沈南逸说,“他们本应该走了。”
当初沈南逸在知晓魏囡的存在后,顺藤摸瓜地调查了魏北的身世。不仅有混账父亲,还有患老年痴呆的奶奶。沈南逸明白这么多年,魏北一声不吭地扛下来。
他想要骄傲,却不得不面对现实,隐忍苟且。沈南逸不同情他,魏北不需要。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魏北选择了,他就该去扛下。
哪怕惨烈又卑微,魏北宁愿沉默,也不要别人同情。
沈南逸爱着这样矛盾的魏北。弥足深陷。
音乐顺着窗口往外跑,魏北说:“我只是很内疚,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天开心的日子也没有。”
“我从昨天,一直在脑海里翻找。可我没找到,好像奶奶活着的时候,很少开怀大笑。”
当年奶奶给他织的围巾,依然挂在衣柜里。去年冬天拍戏太忙,竟是一次也没戴。
沈南逸沉默着,他没继续安慰。仅仅是握了握魏北的手,让他不准再趴着窗子吹风,然后升起玻璃窗。
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车内一片静谧。
香烟散得很慢,一丝一缕地,如雾般缭绕两人之间。沈南逸说你始终记得她爱你,就行了。
你以前不这样,魏北撑着下巴,烟叼在嘴角。沈南逸,你以前不这样。
沈南逸低沉地笑了声,我以前哪样。
不好说。魏北撇头看他,不会耐心解释,不会宽解别人。也不会像今天对囡囡那样,那样温柔。
魏北说出温柔二字,觉得这实在是和沈南逸太不搭了。他记忆中的沈南逸粗暴、武断,只有在极少数的极致性爱中卸下冷漠。沈南逸以前就跟“恶棍”似的,偏偏又坏得坦荡,做就做了,没想过为自己辩解和开脱。
好似一种警告,你必须比他年轻时更野,更不服输。
听完魏北的话,沈南逸没表态。他先是提起嘴角,几秒后遽然放声大笑。狂得很。
他把魏北给笑懵了,男人将头发往后撸,肆意潇洒。沈南逸笑了会儿,趁着等红灯的时间,捏住魏北下巴。
他们接了个湿热的吻。沈南逸说,是人总会变的。
区区六字,千钧之力。魏北咽口唾沫,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差点扑过去抱住沈南逸,他想起王克奇曾说,你心里要真有老沈,早点去爱。
无论如何,他永远都走在你之前。无论人生阅历,还是死亡。
沈南逸把魏北送到公寓楼下,没有上去坐,也没提让魏北搬回别墅。他明天还要赶去渝城处理酒店投资的事情,要不是魏北奶奶和父亲的事实在突然,他这会儿正忙着全国飞。
魏北也只有两天休息时间,谢飞与刚刚发消息来,说综艺录制马上接近尾声,问他要不要回去露个面。
两人匆匆道别,随之而去的,是整个嫩黄鲜活的暮春。
四月底,有消息传到魏北耳里。说沈南逸斥巨资在锦官城某个卫星市的镇上,开始修建一座寺庙。规模不算小,有好几个投资人。这事儿还真不是临时起兴,沈南逸很早前就有计划。从政府那里弄到地,如今又在修建的过程中筹集“有缘人”的捐款。
魏北随沈南逸去看过一次,车子还没开进山,远远能看见一座庙宇半隐半现在树林间。上了半山腰,顺着坡道往前看,有一个凹进去的开放式洞壁。宽度很长,但纵横不深。
沈南逸说:“这一面墙要建造五百多个罗汉雕塑,不重样。”
魏北忍了会儿,还是没忍住俗气地问:“投资多少?”
“这洞壁百千万上下,”沈南逸戳灭烟头,淡淡道,“本来是以沈老爷子的名义修建寺庙,他老人家一生信佛。前段时间把你奶奶的名字也加上了,就算为她后世积德。”
“至于几个投资人,没留名。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不需要。”
当天魏北记得最清楚的,是主殿那副佛门楹联。
有一句道,回首向善,何须大慈大悲。
沈南逸站在佛门前,始终没有朝佛主跪拜,也没走进大殿。他其实不信这一套,更无什么奢愿好求。初夏阳光铺在他身后,影子如其人,高大伟岸。
小时候奶奶跟魏北说,佛家讲究尘外不相关,胸中无所有*。可她没能容下人间恩怨情仇,也无法笑对悲欢离合。
看不开,很不幸。
魏北看着沈南逸,忽然明白他那些动荡过的沉默。不屑伪善,也不屑与人讲所谓恩德。
如果你怕她老人家被人忘记,沈南逸说,现在不用怕了。
魏北感觉夏风忽起。微热的温度裹在他脸上,由此眼睛亦微烫。他在想怎么办,好像越来越爱这个人。再也离不开。
夏天来了。
锦官城的车水马龙像协奏曲。音乐家们跳出现实主义的油画,随处可见不断舞动的音符。比如车笛此起彼伏,比如方言喧嚣人声不断,比如微风钻过星罗棋布的大厦,比如阵雨轰隆下,一会儿即来,一会儿又走。
这天气就像锦官城的人民,随意且任性到了骨子里。
中秦集团的娱乐产业蒸蒸日上。魏北作为重点捧红对象,公司给的资源相当好。偏生魏北自个儿也争气,好歹正式进入公众视野快小一年,面对流言恶语已相当淡定。
简单来说,不作妖不出圈,认认真真完成工作。好些剧本交到谢飞与手里,本意是让魏北自己挑选,但他基本会传给沈南逸看一看。
谢飞与终于晓得,到底是谁在给魏北“撑场子”。可不就是绯闻男主之一,沈南逸和魏北的那点隐秘,没有任何虚构成分。
上回魏北在云城拍外景,沈南逸来探班。谢飞与不知道沈爷空降,看着门没关紧就进去了。谁知撞见两人深吻着,在沙发上纠缠。
估计是太投入,没注意到谢飞与。经纪人小谢赶紧往外跑,带上门时还不忘嘀咕,简直太不注意了太不注意了。今天要被别人发现,那头条可真他妈热闹!
末了,谢飞与暗戳戳地蹲在外面守门。直到里面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消失,确定不会有人来找魏北之后,才狂奔回房,心烧似的掏出弟弟来打发一趟。
此后谢飞与虽绝口不提,但他明白,魏北要演什么剧本,得看沈南逸点不点头。
不过如果魏北坚持要接,沈南逸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近期李象旭注意到魏北的“新技能”。实则不算多新,李少在Bluebar搞夜场应酬的时候,结识了那里老板。从老板嘴里知道了当年魏北的“三大传奇”,其中有一项是唱歌。
当然,对于艳舞,李象旭确实很想看。可他不敢,毕竟沈南逸也是真的会杀人。
李少专门给魏北搞了个团队,背后有策划有运营,由谢飞与领头。他们给魏北搞了个小型演唱会,一开始不算演唱会,只是随便找个街头,让魏北看起来尽量普通。
然后就随他唱,想唱什么唱什么。
后来魏北火遍各个短视频软件,“寻找街头魏北”成热门话题。李象旭给沈南逸汇报这些进展,沈南逸说可以开展后期策划了,弄小型免费演唱会。
“干什么?”李象旭问。
“吸引观众,培养良好的路人缘,顺带宣传电影,”沈南逸说完,磕了下烟灰。他手里拿着魏北的好几个剧本,看完后嗤笑一声。
多少带了讽刺。这什么烂剧本。
李少靠着沙发,双腿搭在茶几上,“没办法啊没办法,现在国内优秀的剧本不多。编剧都不晓得咋回事,一个个的改编小说大IP。好多年前的电视剧还拿来翻拍,能找到什么好剧本。”
沈南逸没看完,将剧本扔在一边。李象旭安静片刻,又悄悄凑到他面前,“沈爷,第二刊杂志也发行这么久了。”
“没人找你吧。”
李少问得挺隐晦,沈南逸笑了笑。“别操心我,干你自己的事。”
“魏北的第一场就办在锦官城,效果好,再考虑其他城市。”
效果何止好。没人想到争议颇多的魏北,拥有一大堆“成人向”黑历史的魏北,原来在舞台上还可以这般闪耀。
公益性演出,限流,不盈利,只唱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流行曲目。魏北当初在夜店见识过的场景,终于在“外面”看到了。
舞台下坐着慕名而来的观众,也许更多人纯粹凑热闹。但台上的魏北那样动人,真可以叫人一见倾心。
他唱了很多首情歌,其实只想唱给一个人。网上再怎么含沙射影随意猜测,唯有魏北和沈南逸心照不宣。
魏北公开唱过《烂泥》,又唱《走狗》。沈南逸说不合适,不准他唱了。魏北到底还是年轻人,爱起来简直不要太热烈、太直白。
他一首《共同渡过》,终是哄软了沈南逸那颗不再年轻的心。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是你。”
这样的演唱会共四场,沈南逸即使再忙,也一场都没错过。他就坐在人群里,看台下从观众稀少,到人群熙攘、欢呼声排山倒海。那样的情景里,魏北多数是拿着立式话筒,只一根光柱将他照亮,他就站在里边,轻声唱。
魏北太漂亮,太俊朗。他哪怕唱到嗓子沙哑,也要把爱意传达。沈南逸沉默地听着,不起身唱和,也不鼓掌。他只在表演结束后,悄悄去休息室。他将准备好的花束交给魏北,再拉着年轻人从亲吻,直到做爱。
每每这时,沈南逸都明白魏北想要的是什么。他不想藏着掖着,想光明磊落地宣告于世。好几次魏北说,网上都猜成这样了,那些照片不是假的。
沈南逸亲吻他,说现在还不行。
魏北沉默片刻,此后便不再提。
五月初,汪林颂正在办公室接了个电话。他呆怔几秒,突然跳起来狂喊大叫。同事捂着耳朵吼他,差点没把这玩意给叉出去。
汪林颂围着办公桌跑了几圈,激动地摇着同事肩膀。
我他妈,我他妈!沈南逸交稿了啊!他主动交稿了!新书!啊——!
同事苦笑连连,这你妈都给逼成神经病了吧。
《彩虹》一书,沈南逸几易其稿,终于交给汪林颂。他说这本肯定能出版,不必担心审核。
汪林颂问,难道不是同志文学了。
沈南逸说,题材没改。你拿去送审就行了。
阅完新稿那天,汪林颂关上最后一张纸页。他竟无法用言语描述心中撼动与感想,他端起凉透的茶水,猛喝一口。
关于这本书的结尾,已经更改。
——年轻人喜欢唱情歌,他就随他去唱。
——而他会作为一个宇宙,永远撑在他身后。他们从荒原走向人间,他们摇着旗帜为爱平反。
——热恋中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斗争。这无垠岁月需要每个人活着之日,特别用力。
——他第一次看见他时,就明白结局应是另一番光景。
——他们,明明绝配。
汪林颂叹口气,等茶水将滚烫的心肺彻底降温冷却。他揉了揉眼睛,笑自己这么一大直男,看完同志文学竟然有想哭的感觉。
是啊。他想。
明明绝配。
五月二十日,魏北的“处女院线”电影《庙堂锋》上映。
一天之后,朋友圈、微博、头条等平台疯了似的。看过的人都成自来水,他们甚至开始四处安利魏北过往的影片和电视剧。
“这个演员到底是谁?!”
“他一个大男人,简直将性转的狐狸精给演活了!”
“你们看了吗,魏北从湖里冒出来的那段!那只手,我的天啊,白得能看见血管,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什么神仙演技,他头戴凤冠、身着大红凤袍在城楼上舞剑。身后一轮巨大圆月,问朝廷走狗有没有爱上他。我他妈来回答!我爱你啊!”
“说实话,一开始真没想到会这么好看。这个新人挺值得期待的,王导选人太狠了。”
“魏北你知道吧,新电影,快去看。”
魏北火了。即使当初很多人都有预料。
但这一天来临时,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魏北对粉丝数量没什么概念,他翻了翻观众对其演技的中肯评价。有肯定,也指出不足。
他给沈南逸打电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魏北略带哽咽地问,我是不是做到了。
沈南逸嗯一声。
当年在渝城印江楼盘之上,沈南逸问他,要不要这房子。八千万,不过一堆纸的口吻。
魏北没要,他要的是机会。
虽然现在那八千万成了两人笑谈,压根没影。而魏北距离天下谁人不识君,也还遥远得很。
他捏着手机,低下头,竟哭出声。
好像一切的隐忍坚持,都有了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注:“*”:
①“尘外所有”——出自佛门对联。
原句:尘外不相关,几阅桑田几沧海;胸中无所得,半是青山半白云。
“明明绝配”——明明绝配犯众憎便放开《劳斯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