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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阙离开B市的那个清晨天色灰蒙蒙的,空中偶尔有细雪飘落下来。朝阳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像是一张阴沉的脸在悄悄俯视着人间。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口袋里,去锦城的高速路上空荡荡的,整个世界都那么安静。
安静得甚至有点哀伤。
车程大概三小时15分钟,沿着13号线,途径三个加油站,再攀爬过一小段崎岖的盘山道,才终于抵达锦城——
他的故乡锦城是一座很小的北方城市。
这里空气中仿佛永远弥漫着雾气,没有什么赚钱的产业,所以年轻人们连年离开,因为常驻人口的老化,就连公园和游乐场都慢慢萧条关闭,留在那里的人们正在和城市一起渐渐失去活力和吸引力。
几乎没人知道的是,韩江阙其实经常这样独自开车回去。
他从来不坐高铁,或许是因为在美国时自驾的习惯,他更喜欢一个人沉默地开车。
漫长的车程对他来说就如同野兽在进行孤独的迁徙一般自然。
记忆的缺陷使韩江阙并不擅长缜密的思虑,他总是凭着本能回到冰封着的故土,那里的气息时时在呼唤着他。
……
冬天的锦城如同进入了一场漫长的冬眠。
街道往往没有人影,路面上的雪被铲起来堆在一起,两边老旧的楼房上都装着铁防盗窗,一根根冰锥凝结在窗下。
他住在锦城唯一的喜来登大酒店里,那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前台每天都睡眼惺忪的。
韩江阙在城市里慢慢地开着车游荡,那几天,时间有时快、有时又好像很慢。
他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
那些和文珂一起去过的地方。
好乐迪KTV、东湖游乐园、临安路的牛肉面店、他们拍过大头贴的小店,这些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
但北三中还在。
北三中仍然在洛阳街,十年来没有翻修的痕迹,校门栏杆上的漆都剥落了。
韩江阙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从后门翻进了学校,然后摸黑穿过冷风呼啸的教学楼走廊,找到了他和文珂当年的教室——
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课桌摆得很整齐。
黑板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依稀是写着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
韩江阙数着数走到第八排。
座位上落满了灰,他并不在意,而是把灰尘吹开,然后坐了下来。
韩江阙把目光投向操场,隔着脏兮兮的窗玻璃,却像是在那一瞬间穿越了时光,看到他和文珂一起站在操场的跑道上罚站。
好学生文珂怎么会被罚站呢,大概是因为被他连累了。
可韩江阙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了,只记得那天文珂和他一起把课本高高举在头顶挨罚。
烈日炎炎,他们校服衬衫都被洇湿了。他转过头去看文珂时,文珂额头都是汗珠,但仍然冲着他偷偷吐了下舌头。
文珂的脸,像是离他好近。
韩江阙忍不住轻轻伸手向前,想触碰文珂柔软的脸颊。
然而窗玻璃冰冰的触感让他清醒过来,他往两旁张望了一下。
黑漆漆的教室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坐着,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将手伸进课桌的抽屉,再拿出来时,他手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指腹上抹着厚厚的一层灰尘。
韩江阙的手指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一连几天,他和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
他惧怕和文珂沟通,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他不爱文珂了。
可是当他再次坐在这里时,他忽然厘清了自己的逃离。
因为他和文珂一样,都有长长久久梗在心中无可奈何的痛楚。
十年前,16岁的他也曾经坐在同样的位置,看看空空如也的手掌发抖——
“小珂的体检报告去哪了?”
韩江阙跳了起来,像是逃一样离开了这间破旧的教室。
……
13号线高速上,一辆黑色的奥迪在暴风雪中艰难地前行着。
寒风如同在对着车窗咆哮,车轮碾压过厚厚的雪被,发出艰难的嘎吱声。
蒋潮谨慎地握着方向盘,他不敢踩油门,有些路段的路面已经结了冰,在这样的天气开车几乎是一直在打滑,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文先生,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赶路了,路面的情况很差。”
蒋潮低声说。
文珂仍然在锲而不舍地不断拨打着韩江阙的电话,听到蒋潮的话,他的脸色不由有些苍白,勉强地说:“再等会儿吧,说不定再开一会儿雪就小了。”
蒋潮看着神情憔悴的文珂,叹了口气,继续向前开了一会儿。
但是到了第三个加油站停车之后,蒋潮望着前方那段陡峭的山路,皱紧了眉头,坚决地道:“不行了,雪大、雾也太大了,在夜里能见性这么低还要开山道,绝对不行,你还怀着孕,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没法和韩先生交代。”
文珂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沉默了很久。
外面是冰雹砸在车身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其实明白,蒋潮说得是对的。
不能再勉强了。
可是他真的不甘心,明明只要再半个小时的车程,他就能找到韩江阙了。
“文珂!”
蒋潮的语气猛地加重了:“加油站旁边就有个小旅店,我们可以在这儿等一晚上。”
文珂终于无力地垂下头,轻声道:“好。”
他们一同下了车,一走到外面,文珂才更清楚地意识到天气有多么恶劣,寒风几乎吹得他站不稳,他用手捂着头脸,快步和蒋潮一起往旅店里走去。
在狂风呼啸之中,文珂隐约好像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有那么一秒钟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随即仓促地一低头时,他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文珂几乎是冲进旅店里,什么也顾不上就靠在门边接通了电话。
“小珂……”
“韩江阙!”
文珂抓紧了手里的围巾:“你现在人在哪儿?”
“小珂。”
电话里的声音道:“我想你。”
然后顿了顿,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想你。”
“我也想你。”
文珂差点哽咽了,小声说:“你、你到底躲在哪儿啊?”
韩江阙没有马上回答文珂的问题,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就像是在隧道里一样闷闷地回响着:“小珂,之前我说我恨你。可是其实,我只恨你很少很少的一点点;我也恨卓远,当然恨他。但我最恨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韩江阙,你先告诉我你在哪,是不是在锦城?”
文珂握紧了门把手道。
电话那边的韩江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坐在你家楼道的台阶上。”
文珂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过了很久才道:“冷不冷?下大雪呢。”
“不冷。我在看雪。”韩江阙说:“小珂,你家的楼道隔间有一个很小的窗子,你记得吗?我只能看到一小角的天空。”
“记得。”文珂说:“韩小阙,我也在看雪。我在锦城外面那个小旅店那儿。”
“……你来找我了。”
韩江阙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嗯。”
蒋潮已经开好了房间,无声地站在文珂旁边,递过来了一张房卡。
文珂点了点头接了过来,然后和蒋潮一起往里走去。
这是个小旅店,房间的设施都已经很陈旧了,灯光是昏黄的,一打开房门就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但好歹还有暖气。
文珂脱下了外衣,然后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他对着电话,轻声说:“韩小阙,我们在看同一场雪,我离你很近很近。”
“嗯。”
韩江阙低低地应了一声。
文珂之前住的房子房龄太大了,过了十年之后,基本已经处于半废弃的状态,楼道里的感应灯失灵了,到处都落满了灰,防盗门的角落结满了蜘蛛网。
他身处的地方一片黑暗,台阶冷得像是结了冰。
失去文珂的那个夏天他也是坐在这儿,那时外面是瓢泼的大雨,于是正好放肆地哭了出来。
韩江阙轻声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人这一生,是不是注定有好多错误,是永远没办法挽回的。”
“是吧。”文珂说:“对不起,韩小阙,是我……”
“我是在说我自己,小珂——十年前,我把你的体检单落在了教室里。”
“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却给忘记了。”
韩江阙哑声说:“等我第三天回来上课的时候,体检单已经被传得到处都是,每个人都知道了你其实是Omega,还是E级的Omega。其实这才是当年那一切的开始,对吧?”
“我知道你……”
“明明就是我的错,是我害得你被转班,是我害得你被其他同学议论,但是我从来都没对你道过谦,而是幼稚地和你冷战——其实是我自己把你推给卓远的。”
文珂终于忍不住急切地道:“我已经知道你记忆力的问题了!信息素刺激导致脑炎的事,我已经全都明白了,是付小羽告诉我的。听我说,体检单的事不是你的错,之后的事,我们更是谁也预料不到。”
“你知道了……”
韩江阙的脸色瞬间苍白了。
隐藏了十多年的痛处突然被看到了,他本来不想这么早说的,因为像是在推卸责任。
可是这一路来,他实在藏得太久了、太累了,以至于听到这句话,甚至有种如释重负般的感觉。
他的语气连讶异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你都知道了?”
“是的。”文珂斩钉截铁地道。
韩江阙像是孩童一样蜷缩起来,身体在大衣底下微微颤抖着:“其实我总想给这一切厄运找到一个理由,可是每次我想得久了,都会觉得非常害怕。我爸因为害得我从此记忆力严重受损,所以那时我恨Omega,也讨厌你成为Omega这件事;结果又因为记忆力差,我又弄丢了你的体检单。你看,每一件事都毛线球一样掺在一起,像是冥冥中注定要因为我的问题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把这一切推给卓远很简单,可是恨他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也一直有一个空洞。”
“小珂——我是、我是这么一个不健全的人,我连记住你说的每个字都做不到,所以我一生都在被人抛弃。”
韩江阙闭上眼睛,把脑袋靠在墙壁上,他终于把心里的所有话说了出来:“其实我真正害怕的,是我没有能力给你幸福。”
文珂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了下来。
他听见了韩江阙心中的痛苦。
韩江阙一生都在被人抛弃,从一出生就被韩战抛弃,再被Omega父亲伤害,再然后到他的离开。甚至在之后,因为韩江阙为了他去寻找Alpha父亲时,连Omega父亲都因为他的“背叛”而不要他了。
这样横亘一生的不断抛弃,对人造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
韩江阙的痛苦,其实已经逾越了恨这个字眼。
一个连记忆都是奢侈品的人,怎么可能不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深深的不解和恐惧。
文珂握紧电话,慢慢地说:“韩小阙,你听我说,你已经给了我幸福。”
“你说得对,我确实懦弱。母亲去世之后,当年的我……其实想过自杀,但是出现那个念头的时候,我吓坏了,所以才会连自己都骗,这样苟且偷生地活下来——我有求生欲,这份求生欲来自于你。那十年,白天我把你给我的画尘封起来,尽量不去想你的名字;可是到了夜里,我就成了长颈鹿,为什么偏偏是长颈鹿呢,韩小阙,因为只有你说过我像长颈鹿的人,是你给了我的灵魂一个可以悄悄安放的肉身。”
“所以我不仅软弱,其实我还很狡猾。我甚至从来没能做到给卓远真正的爱情,只是强行用理智约束着白天里的自己,好做一个尽职的Omega,只从感情的角度上来说,我和他甚至说不清谁对不起谁。我把这一切都推到标记的力量上,是因为我狡猾出了惯性,连自己的懦弱和卑劣都不敢承认。甚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还在下意识地在保护着自己。”
“我确实不如十年前的文珂那么好,那个小珂不会舍得这么欺负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重新变成那个他。你相信我,那个小珂其实一直在我心里,我没有杀死他,当我去跑舞池里紧紧抓住你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你还需要我。”
“韩小阙,你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懦弱的文珂勇敢起来的人。”
“小珂……”
原来文珂不是生来高大,是因为爱着他,才变成了那个他心中的长颈鹿。
我一直需要你。
他忽然很想抱住他的Omega。
那一瞬间,韩江阙想起高二时有一次他们晚自习前一起偷偷喝了一瓶啤酒,回来时被班主任当场抓住,严厉地质问他们为什么身上有酒的味道。
他当时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但是好学生文珂却面不改色地说:“老师,因为我们晚上一起吃了啤酒鸭。”
韩江阙忍不住傻傻地笑了。
他也同时想起了自己那时的心情——
文珂怎么会那么讨人喜欢呢。
原来你早就那么狡猾,但是承认自己狡猾的时候,连这个词都变得可爱了。
“韩江阙。”
文珂忽然郑重地叫了他的全名:“等你回来,标记我吧,好不好?”
韩江阙握着电话,过了良久良久,他低声说:“我爱你,文珂。”
他仰起头,漆黑的楼道里,唯一的微光来自楼梯隔间那个小小的窗口,几片雪花从中飘了进来落在他脸上,像是轻柔的吻。
他想,他现在是真的不那么在意了。
这十年的考验,其实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度过,文珂靠着狡猾活了下来,而他因为执拗才等到了长颈鹿。
这两者都和标记无关。
他们当然都不是完美的圆形。
但幸好爱情其实是拼图,正因为两个人都有缺口,才能严丝合缝地和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