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咫尺天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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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刹回到书房,呆坐片刻之后,目光落在手中的预灵书上,犹豫了半晌,才打开来看。

纸面上出现了月刹已经看得十分熟悉了的属于雪烙的笔迹。但比起之前的那封信笺,这份预灵书上出现的字迹更加工整谨慎,透过这些字迹,月刹几乎可以看见雪烙端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写字的情景。

在这之前,他从未将性格跳脱的雪烙与这类严肃的事情联系起来过。

怀着这一丝异样的情绪,他快速将整篇内容扫了一下,预言的形式虽然比不上空桐雪祈那般精确、细致,但关于灭灵族的大致命运走向,却已经基本描摹了出来。

而在预言的结尾,则是关于灭灵族长濮阳月刹个人的死亡预言

“七月十三日,芒宿遗族远迁,濮阳月刹率族人断后,亡。”

月刹看得心头猛跳。这样精确的预言方式,对于只能把握大方向的雪烙来说,是非常鲜见的事情。

且不说就雪烙目前的能力与水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消耗掉多少元神,但就他这样直率到极点的预言内容,若有心避免的话,想要改变这样的命运轨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今雪烙将这一份预言书直接交给了他本人,又是什么意思?

正当他恍然出神的时候,下人来报,说之前去神木峰参加议事会的长老回来了。

月刹忙抽回神思,道:“让他进来。”

那下人顿了一下,又道:“跟随长老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看长老对待他的态度,似乎颇为恭敬。”

月刹一怔,能让长老恭敬对待的人,除了族长身份的人物,就只有神木峰上的那两位了……想到此,他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月刹所料果然不差,一同随行的人,果真就是端木花嫁。月刹虽与花嫁相熟,但当着下人的面,他还是把礼仪都做全了。

花嫁此次前来,却是一脸愁绪,面对濮阳府邸的热情相迎,他也没有给出太多礼尚往来的客套。

月刹猜想他此次亲自前来,必定与自己所呈的奏折有关,因为涉及雪烙弑兄篡位,情节十分严重,引起了风音的高度重视,才会派花嫁亲自前来查探。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后悔,怀疑自己之前呈递奏折的举动是不是过于冒失了。也许应该再把情况了解得清楚一些?但同时他又不断警告自己,别傻了,雪烙都已经亲口承认了,难道还要一味地替他开脱不成,这对已经死去的雪祈,是多么不公平!

花嫁一路沉默着跟随月刹进入了会客室,管家还在招呼丫鬟上茶,却被花嫁拦下了:“多余的事情就免了吧,我需要好好跟你谈一谈。”

月刹知道花嫁并非在开玩笑,于是挥了挥手,让闲杂人等全都退了下去。

花嫁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放在桌案上,问道:“这是你让你们家族的长老呈上来的?”

“没错。”月刹早已料到花嫁会开门见山,于是答得十分冷静。

花嫁盯着他看:“你是如何发现这件事的?”

月刹便将当晚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其中包括他对请柬和信笺笔迹一致的怀疑。因为花嫁对他和雪烙之间的纠葛十分清楚,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隐瞒。

花嫁静静听完,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月刹,你之前的理智都跑哪里去了?”

月刹一怔:“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你是慕容絮儿,自己的未婚夫被胞弟所害,族长之位也被他人顶替,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月刹道:“这一点我也考虑过,但因为之前慕容絮儿多次帮助雪烙演戏瞒骗众人,所以我怀疑慕容絮儿从一开始就已经被雪烙收买了。”

花嫁无语了片刻,苦笑道:“月刹,你真是关心则乱。”

他顿了顿,又道:“虽然你这一次判断得十分冒失,但好在奏折递交的渠道还是比较谨慎的,风音已经将事情压了下来。他原本是打算亲自过来的,无奈神木峰诸事缠身,他走不开,只好让我代替他过来跟你好好谈一谈。”

月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辩护意味,斟酌着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实说吧,其实关于这件事情,我和风音早在他成亲之前便已经知晓了。”

月刹大惊:“什么,你们一早就知道了?”

“雪烙顶替了雪祈的身份不假,但雪祈却不是被雪烙所杀,他是病逝的。”

月刹又是一怔:“病逝的?雪祈是什么时候生的病?我怎么不知……”他话未说完,便生生顿住。

仔细一想,在空桐族长大婚前一个月,的确有过族长病重,所以要娶慕容絮儿来冲喜的传言。他当时也的确信以为真,所以才会提着药材在空桐府外等候很久,只为能见雪祈一面。

只不过后来却无意间撞见雪祈没事人似地出门去找慕容絮儿,让他以为关于雪祈病重之说,不过是坊间谣言,更因为他的满腔赤诚却一再遭到雪祈冷遇,以至于他心有芥蒂,之后发生的诸多事情,也早已将这件事冲淡了。

此时听花嫁旧事重提,他才恍然大悟:“难道说,那时候雪祈重病的传言是真的?”

花嫁点了点头,于是将当初雪烙登上神木峰,被风音识破身份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番,叹道:“也许真的是因为当局者迷的缘故,风音如此轻易就能分辨出这一双孪生兄弟的真伪,你却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月刹听完原委之后,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才喃喃道:“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雪烙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

花嫁摇了摇头:“你别看雪烙平日里性子活泼开朗,其实他骨子里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傲、执拗。他心里越是在意你,便越不想在你面前低头服软,又怎会因为你那些先入为主的猜忌而低声下气地向你解释原委?

“更何况眼下这身份掉包的事情,是预灵族内绝不可外泄的秘密,他既然答应了雪祈会将身份隐瞒到底,便绝对不会食言。当初若不是风音看出了他的破绽,只怕连风音和我也会被他严严实实地瞒个彻底吧。”

月刹越听,心中便越不是滋味,那天晚上,他因为一时愤怒,差点就拔剑杀了雪烙,好在最后一刻他及时拉回了理智,才没有铸成大错。但那一剑,还是将雪烙刺伤了。

想到之前见到雪烙的时候,雪烙看起来十分虚弱,明显就是重伤未愈,偏他又独自一人走了这么多路,亲手将预言书交到自己手里,可自己当时却依然对他冷言冷语。

月刹几乎有些坐不住了,他蓦地站起身,便要往外冲。

花嫁一把拉住了他:“你去哪里?”

“去找雪烙,他应该……应该还没走得太远。”

“什么意思?”花嫁狐疑地看着月刹。

于是月刹三言两语地将之前雪烙孤身前来的事情解释了一下。

不料花嫁在听闻这件事之后,却脸色大变,脱口道:“什么预言书,让我看看!”

这反应似乎有些激烈了,月刹怔了一下,刚要去取,随后想到那是关于他们灭灵一族的预言,之前雪烙亲手交给他,就是为了防止被外人窥见,如果现在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拿给第三人看,会不会有些不妥?

月刹这一丝犹豫,看在花嫁眼里,反倒让他稍稍冷静了下来。

“抱歉,是我失言了。”花嫁平复了一下心绪,道,“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月刹皱眉问道:“什么预感?”

“其实就在昨天,雪烙曾独自登上神木峰,呈给风音一份关于芒宿命运的预言书。这是一种非常正式的呈递方式,正式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花嫁缓了缓情绪,继续道:“其实上次我们之所以会在小镇上碰面,是因为我私下里拜托雪烙,请他再仔细卜算一下芒宿的未来。雪烙说,这样施法比较消耗元神,需要伴华铃来提升元神,我不知道伴华铃是预灵族的禁药,便跟着他一起去采药,后来便意外遇见了你。”

月刹点了点头,这件事他也是略知一二的,因为当初就是他帮着雪烙一起采摘的伴华铃。

只听花嫁继续道:“因为这件事是瞒着风音进行的,所以在回程的途中,我与雪烙说好,如果卜算出了什么结果,先跟我通个气,但是事后他却并未这么做,他直接以预灵书的形式呈上了神木峰,这让我大吃一惊。”

月刹听到这里,基本上有些明白花嫁吃惊的原因了。雪烙呈上神木峰的那份预灵书,关系着整个芒宿的命运,那分量与自己手中的这本预言书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在芒宿的历史上,预灵书都是由预灵族的族长或灵力高深的长老在预测到重大天机之后记录下来的,因为泄露天机是重罪,很有可能会触怒曜神,所以历代预灵族长或长老,一旦写下了预灵书,便要以己之身接受天罚,以免曜神迁怒全族。

由此,月刹终于恍然明白过来,雪烙在向神木峰呈上预灵书之前,恐怕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而他之前交给自己预言书时那令人感到异样的言行,其实是在向自己交代遗言!